文
攸童珞
01
午后的斜阳透过百合窗泄漏进来。我把两只手伸到阳光能够照得到的地方。
我说真的，你信吗？我是追逐太阳的孩子。太阳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给我换药水的护士小颖，每次都说，“你这样是暖不了手的，西斜的太阳在这季节不暖，而且变移得快。”在大概是第五次这样说时，小颖边帮我整理被褥，边塞给我一个暖水袋。
从此，每天的午后多了一项“任务”，时不时瞥一下门口必经的窗口，看是不是有小颖的身影。一旦发现小颖经过，立马把两只伸到阳光处的缩回来，塞进暖水袋里面。
小颖当然很快发现了我的小伎俩，她当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哎，不要这样像偷油的老鼠一样，给这个你是为了给你暖手用，不是为了阻止你手出来晒太阳啊！”
我的手，在斜阳下，总仿佛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黄金。我为这颜色而雀跃。这是生命的颜色。只有在这时候，我的手才好像有了生的气息。而平日里，我双手的颜色是青黄青黄的，上面布满了或深或浅的针眼。
小颖有一天，唉声叹气说“唉，已经不知道该扎你哪里了。”我笑着说，“你闭着眼睛随便扎吧，反正我信得过你！”
小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默默找着下针的地方。我看着我的手，感觉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从来没有告诉过小颖，就算她带来的暖水袋温度达到了最高，可以烫伤任何一个普通人，可我抱着它，我的手依然感觉冷冰冰的。
02
上周姐姐过来接我回家过周末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了她和我的主治医师小声交谈的样子。他们见我过来了，就大声说了几句话，我和姐姐就回去了。
其实我是看到了他们表情凝重的样子。我已经习惯，也已经不会再去问什么。
我的病情，一直在恶化。我不知道有什么好隐瞒。大概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好受些，快乐些？
回到姐姐家，正好也是太阳西斜的时候。帮姐姐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一盆小文竹。
这一盆小文竹，大概是八个月前我花了二十块钱在路边买的。我还记得那天是有辆车把在地上摆着的大大小小几十盆花全部撞得残缺不全，却扬长而去后，卖花的那位大概五十多岁农妇憋红了好久脸，但硬骂不出一句话。
我当时也是和那农妇一样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身边好多人纷纷指责车主不对，没良心之类，我才意识到刚刚那一瞬间，自己差点也被碾压到车轮下。是人群中不知谁拉了我一把。
于是我开口向人群说着谢谢，可是人群却渐渐消散，没有人回应我的道谢。
一时间，只剩下我和那农妇。农妇开始蹲下来把一株株植物扶起来。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整理。小心翼翼得有点儿发抖。
我站着，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手指甲嵌满了黑黑的泥土，连手臂处的衣服都是一道道泥斑。脸上不时有水滴掉落到地上，破的花盆上，折的枝叶上，残的花朵上。
我向她走进了些，也蹲下身来。一声不吭帮她收拾起来。
农妇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们很有默契地合作着。
终于整理完毕的时候，农妇抬起头，久久地打量着我，说,“谢谢你，小姑娘，剩下的这些花，你随便挑，阿姨不收你钱……尽量挑没伤太重的。”
我抚摸着一株不知名植物的叶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阿姨，我不种花的，没时间种呢。”
农妇楞了一下，又说，“这样吧，这个小文竹是比较好养的，三四天浇水一次行了，我看你呢，身子骨也比较弱，送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和这文竹一样永远青春活力！”
我觉得这也是个好意头，于是便收下了阿姨递过来的植株。临走时，把二十块钱偷偷塞进了农妇外套的口袋中。
03
后来，那盆小文竹自然是交给姐姐来照顾了。
每次回姐姐家，我都会第一时间去看看阳台上的小文竹。站在它身旁，深深地呼气，再深深地吸气，我感觉自己的脚是根须，手是枝丫，头发是绿叶，小文竹一片绿意盎然，我也一片生机勃勃。
再也没有比感受生命的力量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了。
有一天，姐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小文竹不知怎么回事，一天天叶子渐渐变黄了。浇水，松土，施肥，晒太阳……等等方法都用过了，可还是止不住一天天地越来越多叶子变黄。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头一紧。我把太阳光下的两只手收回到了胸前，十指紧扣，用力按压住我狂跳的心脏。
我变得异常惶恐。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白色枕头上。我用被子盖上我的头。阳光照不进来。
阳光照不进来我的被子。照不进来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混沌。好似万丈深渊。
小颖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的时候，我已经擦干了眼泪，第一次那么用力地紧紧抓住小颖的手，我说，“颖姐姐，我想回家，你可以帮我向郑医师请示下吗？”
小颖有点被我的力道吓住了，转而她莞尔一笑，说，“想家了啊，那我现在帮你转告下。”
回到姐姐家的时候，我看着已经全部叶子变黄得如同一株没有任何生命特色的仿真盆栽的小文竹。我努力让自己深呼吸，给小文竹带来些许生命的气息，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的呼吸紊乱而微弱。
姐姐在一旁用手掩着面。过了一会，她转身走了。
我知道，姐姐干什么去了。
浴室传来水龙头“哗哗哗”的声音。掩盖住了姐姐的啜泣声。
当姐姐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剪刀把小文竹的所有叶子全部剪下来了。只剩下一根根依然绿油油的枝丫，仿佛冬日就要长花骨朵的梅枝。
我对姐姐欢呼着，“快看，它又恢复了只有一片绿了。”
姐姐也显出惊喜的样子，“真好，我感觉它很快就会发新芽了！”
04
我说我是追逐太阳的孩子，你信吗？太阳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可是，我未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我的阳光。
我未曾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失去追逐太阳的勇气。
没有一片叶子的光秃秃的小文竹，我三番四次怀着期盼的心情回去看它，但是它却不再长出新芽，不再长出绿叶，反而一根根枝丫相继一样地变黄，枯萎。
姐姐进去浴室开水龙头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渐渐失去了把手抬起，伸到有太阳的地方的力气。
我大把大把的时间，用白色被子盖住我同样苍白的脸庞。
小颖也不敢再轻易和我说什么笑话。
我感觉到了黑暗的越逼越近，死神的越趋越近。
直到上一周，郑医师主动联系我姐，说，可以接我回家好好过个周末。
我不再像以往回到家，就第一时间去看小文竹。姐姐早已经买了一颗硕大的四季竹，摆在了客厅。
帮姐姐收衣服的时候，感觉什么地方有东西翠绿绿得发光。我很快就看到了角落处那一盆小文竹。
只见一簌簌小小的柔嫩的叶芽铺满了凡是能发芽的枝丫角落。
就像圣诞夜的圣诞树，那一束束绿芽好比圣诞老人送给天下生灵的神秘礼物。
我立刻呼叫姐姐过来。
我们两个紧紧抱在一起，欢呼雀跃，犹如看到了一个婴儿的新生。
姐姐锐声地叫道，“我早过说它总会再发新芽的嘛！”
离开姐姐家，去医院的时候，时隔好久好久，我终于又可以站在一片绿油油的生命意气中，深深地呼气，深深地吸气了。我依然感觉自己的脚是根须，手是枝丫，头发是绿叶，小文竹一片绿意盎然，我也一片生机勃勃。
05
妹妹昨天下午走了。
听照看她的护士小颖说，妹妹走时很安静，脸上带着微笑。她的双手放在了能触及阳光的地方。
整个病房的人都以为妹妹只是和平日一样，安静地照着西斜的太阳而甜美地睡去而已。
昨天小颖还和她打趣，再不把手塞进暖水袋，就要去抓她痒痒了。
帮妹妹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了妹妹撕下来的几页日记。平整地放在枕头底下。其余的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妹妹是个热爱阳光的人。听奶奶说过，妹妹刚出生时，把头转向照进来的西斜阳光，才哭出人生的第一声“哇！”。
妹妹也是个阳光的人。总能给周围人带来温暖和欢乐。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一整部日记只留下了几页的原因吧。
妹妹，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不温暖和不欢乐。一定有许多许多的阳光照不到的黑暗。
可是，妹妹说了呢，她是一个追逐太阳的孩子。太阳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你信了吗？
我信了。
作者攸童珞，一个安静的女子，在岁月里写自己的柔情，怀有作家的梦想，对文学有不可救药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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