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军民,生于甘肃泾川,现居石嘴山。作品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朔方》《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并有作品被《读者》转载,出版小说集《狗叫了一夜》。宁夏作家协会会员。
只想和你唱秦腔
杨军民
1柳村是黄土高原褶皱里的一个小村落,毗邻陕西,地界属甘肃,习俗与陕西一脉相承。陕西啥好,羊肉泡馍?不是。是秦腔。在村巷、河边甚至田野间,冷不丁就会遇见老人们带着随身听,播放着苍凉粗犷的秦腔调调。这些调调与羊肠子样纤细的汭河、与雄健荒寂的堡子山相得益彰。可以说,秦腔是这里普遍意义上的流行歌曲。在现代媒体的冲击下,年轻人更愿意沉浸在娱乐游戏和肥皂剧中,但如果把描摹村庄的镜头拉远拉深,秦腔仍是这里的底色和精神象征。柳村坐落在郊区,从县城向西,公路与村巷交织,与远山和田野交织,就深入了村子里。近一段时间,柳村紧邻公路的一座小二楼里,夜晚会听到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秦腔唱腔,唱得不太连贯,有时岔气,有时停顿的时间比唱的时间长,但那声音坚持而执着。“老栓子又吼上了。这老家伙,气力还跟得上?夜长的,解心慌咧。”村里人来回打门口过,会有意无意地撇两句。如果不是这小小的动静,大家几乎已经淡忘了这里住着一个叫栓子的老人。孤寂的二层小楼,上下十几间房子,就他一个人。所幸房子的对面是县里最好的一所中学,中学没有车棚,老人在门口零星寄存些自行车,挣几个糊口的碎钱,也算有事干了。现在是个信息通达的时代,人们谈论事情的时候,总爱往高大上方面靠,明星、球星,甚至有些见识的人还能说一说这国总统、那国部长的事,往往忽略了身边朝夕相处的这些平头百姓,好像他们都渺小得不值一提。实际不然,仔细揣摩,村子也是一个出人物的地方。譬如那个新民,就在老村长卸任后,把一泡狗屎隔墙扔进他家的院子;那个怀林,蔫蔫唧唧一辈子,谁把他当个人看?可是儿子忽然考上了北京大学,受到了县上的奖励,是县长给颁的奖;还有那个铁匠,把打铁的铺子盖在承包地头上,领导换了好几茬,谁也拿他没办法。“世人都是有定数的,吃几年干饭,整多大动静,三反六正,谁也甭小看谁。”黄师阴阳总这么说。老栓子少言寡语,个子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每天在那个孤寂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放车子,摆车子,给车子抹灰,灰白的头发一闪一闪的。碰见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微微点点头,似乎心里藏着一个什么秘密。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夹克衫,灰兮兮的,在太阳下会发出亮晶晶的光来。老栓子也是风光过的。他的风光来自他的老婆,那个叫毓秀的女人。有点年岁的人都记得,毓秀瘦得像个麻秆,一根竹竿上挑着一个脑袋,下面裹着一身衣服,娘家还是地主成分。年轻时的栓子白白胖胖敦敦实实的,找这么一个老婆似乎有点亏。综合了他的家庭状况,无疑又是适合的。那时候,人们的日子都穷。穷和穷又不一样,他家是一贫如洗。一条狗都有个安生窝窝咧,他家居然连一眼窑洞都没有。毓秀进门的时候,一家人借了队里饲养站的空窑住,是真正意义上的贫下中农。父亲去世早,母亲寡妇抓养了他们兄妹四人,能长成人,能把媳妇娶上,老太太熬得灯枯油尽。没承想柴棍子样的毓秀,后来成了村里的人尖尖。结婚的时候,她还啥都不是,忽然有一天,村上培养赤脚医生招生报名,她就跳了出来。“医是好学的?才上过三年学,还拖着两个娃,别头大了往蜂窝里塞。”大队支书劝她说。她婆婆更是以喝老鼠药的极端行为威逼她,让她放弃这个念头。栓子当时也不让她去,怕她学不会回来丢人咧,甚至对她动了拳头。毓秀没有退缩,红肿着眼睛找了大队支书,一趟又一趟。大队支书拗不过,事又凑巧,就让她去了。这一去不要紧,毓秀就成了大队唯一的赤脚医生。再后来,毓秀自己开诊所一直到去世。人们这才发现,毓秀这个女人瘦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就像手里拿着一把大斧,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大步流星地走了一辈子,踩得地动山摇的。那些年,谁没上毓秀家诊所看过病?谁家的老人不是她送走的?谁家的孩子出生不是她接的生?谁都知道,栓子没多少能水,因了老婆的缘故,大家对他也是尊敬有加。栓子这人是个料片子(爱显摆的人),骑着那辆亮闪闪的飞鸽牌自行车,石头眼镜挡住了半边脸,嘴里叼着烟,到县城调货,在诊所配药,后来还学会了打针。村里能得在雀沟子上修转角楼的铁匠都说:“日他家的,栓子到底是哪辈子积的德,整天凉房进凉房出的,农民却过着干部的日子。咱把这火炉子,抱到哪天是个头呀。”毓秀这个女人好是好,就是命短,五十五岁那年忽然脑溢血去世了。七年了,除了看护那几辆车子,栓子大部分时间都钻在屋子里。队里人见面打哈哈,背后都说老家伙的福享够了,也该过过苦日子了,不能让好日子都让他给遇上了。栓子家里有几分菜园子,还有一点庄稼地,以前再忙他也要把地种上。老伴毓秀没了,他的心思也没了。地里莽莽苍苍地长起了蒿草。有人打上了这点地的主意,去门上问:“你那地还种不种了?你不种,我就种了。”“种吧,想种就种去。”栓子无精打采。于是,菜园子就有人种了,庄稼地也有人种了。有点良心的人,觉得白种人家的地不好,就在上街卖菜路过的时候,把一些菜蔬放在栓子门前的台阶上,一把葱、一捆菠菜、几个萝卜什么的。栓子开门,把菜拿在手上,展眼看看堡子山根密攘攘的村民的房子,中午或晚上这些菜就上了饭桌。种庄稼地的那些人呢,有的会把一碗黄豆、几个玉米棒子放在台阶上。当然也有一些人,好贪小便宜,种着别人的地,装糊涂。栓子也不计较,照例那么默默地过着。2一个孤寡老人,无聊了唱一唱秦腔本也没啥,要不然那长拉拉的时光如何打发?关键这时间不对,大白天你不唱,晚上折腾啥?人们这样议论的时候,同样死了老伴的黄师就说:“娃娃们上完自习,推完车子哪天不是九点十点了?”黄师知道一个人难熬,替栓子说话咧。好在栓子的房前是村巷,后面是田野,他每次唱秦腔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能听到的也就是左右隔壁的人而已。这样咿咿呀呀的个把月,情况发生了变化。与栓子住隔壁的铁匠找到了黄师。铁匠说:“黄师,你去看一看,老家伙好像神经有问题了。”铁匠又补充说:“等他唱戏的时候去。”黄师和栓子关系好,他不关心栓子,谁去关心?晚上,估摸孩子们推完车子的时间,黄师来到栓子的院子里。那一晚,没有月亮。村巷里的路灯,有气无力地把四野照得一片昏黄。偶然一辆汽车过去,碾得路面淅沥沥响,像谁在揭一片片巨大的狗皮膏药。黄师推门,门杠得死死的。来到窗子前,窗子上也挡着窗帘。里面静悄悄的。黄师正想敲门,哎——冷不丁传出一声叫板唱腔,字正腔圆,中气充沛。黄师不由一愣。屋子里的乐曲浓烟般浮了起来,先是铜锣开道,清脆的锣声叮当叮当地打出节奏,紧接着暴鼓子就蹦豆子般当当当响了起来,时断时续,顿挫有力。像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朵黑云彩,接着不急不缓地下起了雨,雨里还伴着风。雨是一样的雨,但随着风势大小,飘落的声音就有了细微的区别。栓子的屋子,一下子充实和饱满了起来。黄师也懂戏,立即就被优美的旋律吸引了,不顾了这夜的寂寞和空旷,一时沉浸在乐曲中。他暂时还不知道是个啥戏,但知道肯定是有人物亮相了,节奏凝重沉稳、铿锵有力,应该是个武生。黄师默默地站在门前,凝神细听。这一节奏持续时间较长,里面有急缓的细微变化,似乎在酝酿着踌躇徘徊的情绪,又有什么难肠的不舒。忽然,锣声逐渐变快,鼓声也逐渐变快,交织在一起。胡琴骤然而起。天空的雨水忽而变大了,风也大了。雨借风势,风得雨润,似有喷薄而出之势。果然,节奏稍一顿挫,唱腔忽起,代板节奏随之而出。“韩琦奉命处宫院,上令差遣不敢延。”曲调变得悠扬起伏,唱腔沉稳中厚。一听这一句,黄师知道栓子唱的是《杀庙》。陈世美的差官韩琦奉命去杀秦香莲母子三人。韩琦从没杀过人,又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能不徘徊为难吗?栓子这老家伙,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成咧。黄师心里念叨着。“迈开大步往前赶,若不杀民妇我难回还。”声音明显弱了,虽没出节奏,成色明显不足了。唱腔跟着节奏继续前行。黄师微笑着敲门:“老家伙,开门。”连喊了两嗓子,没有反应。他再一次趋到窗子边,从窗帘缝里看进去。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屋子当中间被腾空了,茶几靠在侧墙边,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随身听,大音量播放着秦腔旋律。栓子在中间的空地上,捋须、云手、搓手、紧步、搓步,脚步有些踉跄,身架还是板正的。节奏能跟上,气力明显短促。让黄师吃惊的是栓子的那一身打扮,耳朵上挂着一个铁丝弯成的钩子,搭在鼻子下面,铁丝上沾满了一条条报纸,长及小腹。韩琦是须生,应该戴黑胡子,显然那是栓子自己做的髯口。更奇怪的是,栓子的两只脚底各绑着一块红砖,艰难地移动着,那恐怕是他的自制靴子吧。还有他的眉心,用红印泥向上抹着一绺,那是自画的通天柱。黄师看栓子这身打扮,再看他那认真的样儿,又可笑,又心疼。可笑的是,栓子关了门自娱自乐,又何必这样装扮自己;心疼的是,他六十几岁的人了,清唱不就完了吗?戴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行头,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黄师转到门前,当当当敲门。里面热闹得很,铜锣、暴鼓子、胡琴、唱腔混合在一起。栓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上打雷他都是听不着的。3老伴过世,村里户口册子少了一栏,堡子山上多了一个坟堆,仅此而已。对栓子来说,却是失去了一个世界。这几年,栓子过得很不如意。忙完老伴毓秀的身后事,送埋的人走了,孩子们也走了。屋子变大了,空旷了。栓子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毛糙得厉害,似乎老伴那轻捷的脚步、微微浮肿的面庞和那一双冷静的大眼睛,都弥散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离去。过去四十多年的光阴,也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在栓子的脑子里流淌。栓子对毓秀充满了思念,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愧疚。栓子是一根藤,一直缠绕在棍子样笔直坚挺的毓秀身上。毓秀走了,他出溜成了一堆。“把腰杆子挺直,看你那个怂样子。”毓秀的声音斥责着他,也激励着他,他才硬硬地站起来,挺直腰杆出门。栓子勉强地带着笑,总觉得缺了啥。一个村子那么多男人,咋就自己死了老伴?毓秀上半辈子给了他一个蜜枣,下半辈子却给了他一枚酸杏,这是在惩罚自己呢。以前和毓秀吵架,黄师就劝他:“你个瓜怂,娶这么个好老婆,顶在额头供着都来不及,吵啥呢?”黄师说得对对的,只是他自己灵醒得太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把盘点、计划、诊断、取药、打针、输液的活都撂给毓秀,老伴太累了呀。这些话没人挑明说,却一直在他的心尖上颤悠。毓秀在入殓的时候,小舅子看了他姐一眼,左袖子抹一把是眼泪,右袖子抹一把还是眼泪:“日子,日子,你成天就知道过日子,现在自己没了,日子是个啥嘛。”小舅子心里有气,从此再没上过栓子的门。儿子上完大学分配在了外地,千里路上回来,扑进灵堂的时候,他妈已经咽气了。儿子和他妈的感情是最深的,趴在灵床哭软了。栓子去扶,儿子瞪了他一眼:“我妈一辈子挣的钱起卷卷咧,她身体不舒服,你带她到兰州、西安去看一看嘛。”儿子的意思栓子明白,让毓秀看一看,逛一逛,即便没有啥好结果,大家的心里也好受一些。儿子是个孝顺娃,过完头七回去的时候,说:“爸,干脆把房子卖了,跟我走吧。一辈子都是我妈做主张,现在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我不放心!”儿子又说:“我妈早早说过,说等我有假了带她去外面转转,钱她出!唉,我在单位里忙得很。现在想想,到底忙了个啥嘛。”儿子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趴在他妈的遗像前又呜呜哭了起来。栓子想劝儿子,身子软得起不来,就任他痛快地哭着。栓子没有随儿子去。“你妈刚没了,孤零零地在山上埋着呢!我得再陪她几年。”他动不动就流眼泪,心里难过,对毓秀的愧疚,击打着他。实在受不了,他就到山上去看毓秀,坐在坟前颠三倒四地说上一大堆。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好的老伴,自己没守住,自己还有个啥活头咧。真正习惯这种孤寡的生活,是老伴毓秀去世两年以后了。把车子放好,栓子就出去找热闹,他不喜欢和村里人拉闲。前三十年,后四十年的,他们免不了说毓秀的事。一说起毓秀,他心里就难受。他喜欢到县城里乱转,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解个心慌。后来,栓子就被广场上一个唱秦腔的地摊班子吸引了。他年少的时候,去兰州戏校学过戏,那年饿得受不了,跑回了家,学业就此荒废了。但是有戏校的那点功底,年轻时还爱吼几嗓子。栓子买的秦腔剧本,装了满满一箱子。农闲的时候,别人都掀花花(纸牌的一种玩法),他拿出秦腔剧本咿咿呀呀,摇头晃脑。这项爱好在毓秀开了诊所后,他就放下了,因为老伴不支持:“整天唱呀跳呀的,能把日子唱上去,我也跟着你唱去。”他和毓秀争嚷过几回,见家里忙得四脚朝天,就逐渐放下了。广场的戏班子,是几个退休老人组成的,由县剧团原来的二胡手老张操琴,粮食局退休干部老李司鼓,还有几个爱好者跟上敲锣、捣鼓音箱。唱戏的人都是松散的,喜欢的人都可以上去吼几嗓子。栓子一直是跟着看,跟着听,有时也有唱一嗓子的冲动,却都没敢上。“人家都是退休干部,最次也是退休职工,咱一个老农民跟上咧咧啥呢?”栓子自卑着呢。周六,眼看吃晚饭了,天上飘过一朵黑云,豆大的雨点排山倒海般落下来了。地上的水到处漫流的时候,太阳却调皮地露出了红脸蛋,一轮艳丽的彩虹扯挂在天边,四野湿漉漉亮晶晶的。雨把盛夏的溽热赶到了屋子里,闷得不行。栓子转转悠悠到了广场。地摊班子已经在那里闹腾。下过雨的原因,人不多。一个叫麻女子的女人正在唱《寒窑》。麻女子五十多岁,中等个子,体态偏胖,看她走路说话的干散劲,像个退休职工;额头眼角的皱纹,尤其是鼻梁上一连串密密实实的雀斑,像白净的脸面上生出了铁锈,她又像个农村人。与同年龄段的女人相比,麻女子打扮得太过妖艳,嘴唇涂得红红的,抹着指甲油,穿着一袭黑裙子,走起路来屁股一甩一甩的。拿村里人的话说,是个妖精。栓子是听戏班子里的人来回喊,才知道了麻女子的名字的。别看她像个妖精,锣鼓家什一响,往人前一站,小碎步弱柳扶风,举手投足间,还真有那么一点韵味,好似那节拍是一剂强心针,让她立马换了模样。麻女子的唱腔,猛听起来阵势很大,实际还差火候。好唱腔应该紧贴着节奏,如一只水鸥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唱念白口,都粘在乐曲里。她的嗓子好,音域宽也高亢,但起合之间总是皱皱巴巴,往乐曲外面跑。会听的人知道,老张的二胡一直把她往回拉拽着,不会听的人觉得很洪亮很好听。一段唱完,戏班子里的那几个人撺掇:“再来一段。”麻女子说:“想把老娘累死啊,一个人唱有啥意思?”栓子没附和,自言自语地念叨:“没节奏么,腔口与音乐两张皮么。”或许是听见了栓子说话,麻女子向他走来:“老师傅,你常来着呢,会家子吧,来唱一段。”说着话就把话筒往栓子面前递,把他弄了个大红脸。“丑得很,不敢不敢。”栓子推让着。“嗨,扭捏啥呢嘛。唱得好的都在易俗社呢。我们都是胡唱呢,找乐嘛。”麻女子大咧咧地把话筒塞进他手里,笑呵呵的,不知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老张老李他们几个也都附和着。根性里,栓子也是爱玩爱热闹的人,拗不过,就说:“唱就唱,来一段《见太娘》。”拿着话筒走到场子中间,清了清嗓子。梆梆梆梆梆梆,当!音乐潮水样响动起来了。容不得栓子犹豫,节奏带着他往戏里:“见太娘跪倒地魂飞天外,吓得杨延景跪倒尘埃。”多少年不唱了,声音有点生涩,鼓点撵得有些忙乱。几句唱词过去,栓子逐渐找到了感觉,声音从浓痰阻隔的嘶哑里挣脱了出来,身子也逐渐活络。沉潜在他身体里关于秦腔的那些细碎的零散元素,在锣鼓胡琴的吸引下一一归位,像一江春水汇集着流凌浩荡而来。《见太娘》是《辕门斩子》里的一段,杨六郎因儿子杨宗保私自招亲穆柯寨,违反军令,要斩子。佘太君为救杨家唯一的骨血而跪地求情,一边是国,一边是家;一边是老母求情,一边是军法不容。杨延景慌忙跪地,诉说必然。节奏由开始的二六板,逐渐转成哭音慢板,看似不经意的十来句唱词,中间潜藏着多种变化。栓子逐渐入戏,一时觉得自己挑着扁担在山岗上对着空谷昂唱,一时觉得自己穿越千年与老太君互跪军帐,一时觉得自己在戏校的演练场上练唱,悠长纷杂的联想让他进入了忘我的境地。栓子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老张的胡琴弦子摇筛子般急速往复,看见老李的暴鼓雨点般落下,看见周围的闲散人等逐渐拥拢。他还看见麻女子站在一边,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钦慕的光焰。“那时节娘念我父年迈,儿和他哪有个父子情怀?”随着最后两句落地,节奏突停。广场上有了短暂的安静。叫好声突然打破沉寂,围观的十来个人齐齐拍起手来。“师傅你姓啥,该叫你老师咧。”麻女子表现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一种激动和欣喜。老张老李他们几个也围了过来:“你是从哪退休的?唱得好得很,人才么。”栓子微微发喘,举手摇一摇:“不行,气跟不上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久不演唱,气韵上不连贯,有些高音也没上去。好在节奏把握得好,会用嗓子,与乐曲结合紧密。“好得很,好得很。”大家鼓励栓子。麻女子还把一杯水端在他面前。气喘匀了,栓子一一回答大家的问话。人不亲,行亲着呢。一起说戏,他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互相做了介绍。老李居然还在栓子他家的诊所里买过牙疼药呢。那个夜晚,栓子是哼着小曲回的家。他觉得自己困顿、悲楚、灰暗的生活,被利刃拉开了一道口子,一缕曙色和阳光挤了进来。4一个地摊舞台,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逐渐成了栓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把撂下的爱好又捡拾了起来,有意识地看看电视,练气,练嗓子,效果越来越好。栓子逐渐在一些重要的演出中,不可或缺。栓子与麻女子的对唱,大家最喜欢,俨然成了戏班子的台柱子。地摊班子不讲身份,讲水平,但亲疏关系还是有的。栓子一个人孤苦,麻女子和一个半瘫半傻的男人过了十几年,境况也不好,再加上他们两人根子上都是农民,明显都有亲近的感觉。“牛老师。”麻女子推着轮椅,路过栓子门口的时候,就这样喊。她每天都要推着丈夫遛弯,不知道以前的路径是怎么走的,自从认识栓子后,就经常打他门前过。村里人称呼别人,年轻的叫名字,多少有点亲戚关系的叫称谓,对有手艺的人,叫师。譬如铁匠姓完,大家都叫他完师。老师这个词是专用词,专指各个学校的教书匠,挪用到这个地方,听起来很洋气。麻女子第一次站在门口喊的时候,栓子没反应过来,连着喊了几嗓子,他才从屋子里出来。麻女子站在门口,一身嫩绿色的运动服,脚下红艳艳的一双运动鞋。推着轮椅,昂着头,一抹斜阳落在她脸上,唇红睛亮,很健康很青春的样子。麻女子这一身装束,用年轻人的话讲,有点装嫩的意思,在农村显得怪怪的,扎眼得很。栓子愣怔了一下,把他们往屋子里迎。隔壁的铁匠身子靠在一棵树上,和几个人谝闲传。“栓子,悠着点。”铁匠表情夸张地向栓子招手。他脸上一热,心里有些慌乱。自打毓秀去世,除了亲戚,还没有女人进过他的屋子,何况是这么艳扎扎的一个女人。栓子把茶杯用餐巾纸擦了擦,给他们倒上茶水。麻女子端着茶杯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挽一挽袖子,端起盆子,拿上抹布。“牛老师,水在哪?”栓子知道麻女子嫌脏,便有些羞臊,就用手指一指水龙头的方向。麻女子二话不说,接上水,用洗衣粉先洗起了抹布。她的身影像一根绿色的彩带飘来飘去,一种化妆品的味道也飘来飘去。几个来回下来,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就亮晶晶的了。水壶茶杯也都擦拭干净了,然后泡上一壶水,各人倒了一杯,麻女子这才坐下来,把雪白的杯子递到红唇边。很久了,屋子里没这么亮堂过。栓子有些难堪,又觉得麻女子爽朗的性格穿透了什么,心里却亮堂了。“牛老师,衣服都出油了,等哪天我帮你洗一洗。”跟麻女子聊天省事,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麻女子说她小时候就爱唱戏,县剧团下来演出,她能跟着连看好几台子戏。一个村子演完了,她就跟到下一个村子。她也报过戏曲学校,人家嫌她脸上有麻子,不收她。凡事就怕一个喜欢。没人教她,她就跟着收音机学,跟着电视机学。哪乡哪村要唱戏了,她都要隔山隔水地去赶场子。栓子能理解,隔行如隔山,麻女子能唱到现在这个地步,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也吃了不少苦头。“我一直想找个有专业水平的人指拨指拨。牛老师,你可要把我这个徒弟收下。”麻女子说。栓子说:“啥专业不专业,我是解个心慌。”麻女子不依不饶,非要他收下她这个徒弟不可。“好好练练气,找乐感,你底子好着呢。”栓子却不过,只好这样由衷地说。麻女子说那些年县上有剧团,公社有剧团,有的大队都有剧团,现在咋都没有了呢?听着满山满野都是秦腔调调,想找个人教一教,又是那么难。她还说起了电视里的戏曲大舞台,说起了秦之声大赛,说起了那些有名有姓的角儿:“都长了一样的嘴,人家咋能唱那么好呢!”麻女子这句话,把栓子逗笑了:“咋能一样呢?人家整天心里装的是戏曲是艺术,我们装的是日子,是五谷粮食。”“咱们好好唱,说不定哪天也能参加个大赛什么的。”麻女子的美好憧憬,点燃了栓子心里的一些什么,冒着火苗子。麻女子的丈夫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一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也不喝:“走,走。”他不停地催促。麻女子劝了丈夫几回:“乖,再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像在哄一个孩子。后来丈夫实在喊叫得不行了,麻女子也生气了:“哎,你快把人害死了,腿脚不行,心还野得很。”她一边怨责着丈夫,一边拿起手绢帮他擦去嘴边的口水。“牛老师,走了,场子上见。”麻女子抱一抱拳,说走就走,门口一黑,推着丈夫出了门。“你慢点,小心点。”栓子想说你常来,没说出口。栓子喜欢和麻女子说话。麻女子大咧咧的,想啥是啥,关键是她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跟毓秀生活的那几十年,老伴山一样竖在他面前,高大挺拔。凡事都是毓秀出主意想办法,他跟在后面紧撵都赶不上趟,思维总是慢着半步,行动也慢着半步。他像小姐身边的丫鬟、老爷身边的家丁,时不时还要挨毓秀的训斥和教导。麻女子不一样,处处对他尊敬有加,老师长老师短的,似乎他一下子高大了,沉寂和消失了多年的男人的自尊,正在蒸腾起来。看着麻女子绿色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绿点消失在路尽头,栓子痴痴的。栓子也许没意识到,他在不自觉地把麻女子和老伴做对比。“栓子,从哪来了个妖精,千万不敢染,骚情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铁匠站在了他身后,跟他搭腔。“别胡说,一个亲戚。”栓子遮掩着。栓子忽然明白,闲话说来,就来了。5栓子心实,又有时间,戏班子里的人谁嫁闺女、谁娶媳妇、谁搬家,他都前后张罗着忙活着。跟老伴毓秀行医半辈子,他也还懂得些医理,会几个偏方,花几块钱就能治病。大家有啥小病,就找他。只要有人说一声:“牛老师,我不舒服,给配个方子。”栓子就给配上,十有八九灵验。反过来,大家也帮衬着栓子,修电、买煤这些活,只要说一声,戏班子里的年轻人就没有二话地来帮着弄。栓子家闲房多,逢了天阴下雨,露天场地耍不开,大家就聚到他这里闹腾一阵子。他又是泡茶,又是买烟,乐得合不拢嘴。栓子逐渐从老伴毓秀去世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变得开朗了,有时还能丢几句玩笑话。“牛老师的戏唱得好,人还很幽默咧。”戏班子里商量个大事小情,老张老李也要把栓子叫上,说是:“牛老师不来,还商量啥事情嘛。”那次来过家里后,麻女子后来又来过一次。这次来,麻女子茶不喝,戏不唱,把栓子的床单、被罩、沙发套揭下来,装到随身带来的一个旅行袋里。麻女子让栓子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下来,一并带回去洗。栓子连说不用不用。麻女子连拉带拽地把栓子的夹克衫脱下来塞进包里:“衣服脏成这样,我看着心里不舒服。”栓子说家里有洗衣机,洗衣粉都现成着,就在这里洗。麻女子说有人看着呢,她指一指丈夫,放低声音说:“别看他傻乎乎的,我跟别的男人多说句话,他都闹呢。”她又说:“你不是也有人看着嘛。”然后指指天。麻女子说完,把包放在丈夫腿上:“抱上。”推着他走了出去。看着他俩走远,栓子坐在沙发上,有些小小的激动和轻松。每次跟麻女子说话,他都有这样的感觉。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麻女子对他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关怀,让他感动。家里脏,她惦在心里了;衣服脏,她看着不舒服,他居然把这些字眼都记下了。还有,麻女子说有人看着的时候,指了指天,啥意思呢?毓秀,她一定说的是自己的老伴毓秀。毓秀当年不但在村子里落下了好名声,县城很多人都知道她。栓子从柜子里拿出毓秀那张在灵堂摆过的遗像,仔细擦拭了一番,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毓秀定定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有一晚两个人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说起了身后事。毓秀说他俩谁走在前面,谁就享福了,如果她走在前面,他可要把家看好,别让哪个女人一哄,把家业都踢踏了。栓子想到这里,眼睛一热,责怪自己:“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人家有丈夫呢。”念叨了一句,立即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胡想啥呢,老不正经的。”在戏班子里,麻女子是万金油,是开心果。她性格爽朗,腿脚麻利,拍拍这个,骂骂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多大的事情,多大的矛盾,都能被她几句话给化解了。麻女子家住在广场西边的一个小巷子里,离家近的缘故,场子里的茶水一直是她供着。散场的时候,乐器音箱也都放在她家。麻女子做得一手好饭菜,有时候大家也买上菜蔬酒肉,到她家里去,她下厨炒几个菜,大家乐乐呵呵喝几盅。麻女子能喝,见她炒完菜,大家喊:“快来,迟了酒就喝光了。”她边往桌子边走,边解围裙,说着话,挽一挽袖子就坐到了桌边。来迟了,罚酒三杯。大家起哄,她也不推让,滋滋滋三杯酒下了肚,很有些女中豪杰的样子。那个巷子已经划入了拆迁范围。第一次去麻女子家,栓子有些吃惊。低矮的两间小瓦房,直起腰来怕碰脑袋,被两边高大的楼房一遮挡,黑黢黢潮乎乎的。不过,那也是他见过的最干净最整洁的院子,水泥地扫得白白亮亮,门侧放着几盆花,高低层次大小扶疏。栓子不太懂花,有一盆豆瓣青他认识,枝干沧桑虬结,显得叶片小而繁密。还有一盆文竹,半人高,枝干绑在一根根竹子上,银针样的叶子送着绿波。屋子很小,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卧室里的床单被罩都是雪白的。床头挂着一张大照片,里面是个几个月大的小男孩,天真地笑着,戴着线钩的土黄色兔耳朵帽儿,眼睛黑漆漆的。窗帘是粉色的,里面一层白网扣。客厅进门右手窗下的墙角挤着一组三人沙发,斜对面一个小小的冰箱上放着一台小彩电。电视对面角上放着一个式样很老的五斗橱,凹下去的一侧压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几张照片,大都是麻女子的,有两张穿着戏装。沙发对面的墙上靠着一个生铁炉子,烟筒从门顶的小窗户伸出去。客厅的窗帘是嫩绿的,照样是白网扣。屋子里的苫布台布一律都是白色的,一尘不染。干净,分外的干净,窗台甚至炉子上都无一点灰尘。老旧的白绿相间的水磨石地板亮晶晶的。两面窗子的窗帘都浅而透亮,借着不多的一点阳光,卧室显得温馨,客厅感到清爽。主人似乎要把这陈旧的房间装点出新房的感觉来。这得费多大的工夫啊。还有,家里有一个半瘫的病人,按说该有些异常的味道。没有。相反,屋子里似乎有一些淡淡的清香。栓子是和大家一起去麻女子家吃饭的,却久久不愿落座,屋里屋外地转,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厨房是搭在院子里的一个简易的彩钢瓦房子。见他到处看,麻女子站在厨房门口说:“窄小得很,让牛老师笑话了。”栓子没说什么,把大拇指对着麻女子竖起来。交谈中,栓子才知道,麻女子的丈夫是脑瘫,十几年了,因为脑子里的病,现在已经半傻了。丈夫原来是运输公司的司机,后来病了,也没养老金。他们吃着政府低保,要生活要看病,远远不够。亏了麻女子锅灶好,每天早早起来洗酿皮。虽没挂招牌,酿皮筋道,辣子香,人们都早早排队买。栓子能喝酒,大家撺掇他和麻女子划拳,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划拳。几杯酒下肚,栓子红头涨脸地说:“看着这个院子,就想起了我老伴,过日子的心劲一样样的。”他有些动情,转过头给麻女子的丈夫倒上饮料:“来,兄弟,咱哥俩喝一杯,你娶了个好老婆。我没照顾好老伴,她先走了。你听话,让老婆省省心,多活几年,那是你的福气。”栓子把饮料递到麻女子丈夫面前,他傻呵呵地喝了下去。栓子也喝下了一杯。坐在桌子那头的麻女子,已经蓄着饱饱的两眼眶泪水。那以后,麻女子的身影一直在栓子的眼前萦绕。从老伴毓秀这些年跌跌绊绊过日子的艰辛上,从这些年自己的孤独上,栓子理解麻女子的不易,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花枝招展的,她心里其实是孤独的疲惫的。栓子又一次拿出毓秀的照片,仔细擦拭了,放在靠墙的桌子上:“娃他妈,跟你说点事,一定要听我说完,千万别骂我。我碰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和你一样辛苦,一样能干。她孤苦着呢。我没照顾好你,让你早早走了,亏心着呢。现在,我想帮帮那个女人,你看行吗?”毓秀的眼睛定定地,一动都不动。“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伤你的心。”他点上一支烟,摇一摇头,叹口气。一抹斜阳透过窗外高大柳树的枝叶斜射进来,落在毓秀的脸上。一阵微风刮过,树枝迎风摆动,好似阳光也迎风摆动,落在毓秀的脸上,忽悠着。他忽然觉得毓秀在对他眨眼睛。他把照片拿起来,用一只袖子擦呀擦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以后的日子,栓子得空就去麻女子家看看,帮着给她丈夫换尿布、喂饭、讲故事、逗他玩。栓子笨手笨脚的,传递出的心思麻女子是看在眼里的。麻女子的丈夫开始喜欢栓子了,几天不来就黑眉毛黑眉毛地喊。栓子头发花白了,眉毛却很黑。麻女子推着丈夫出去转的时候,栓子悄悄随着,走到偏背的地方,他就把轮椅接过来。有时候,在汭河边,在堡子山上,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轮椅边,对着河水,对着山谷,放开声音唱秦腔。栓子用自己仅有的知识指拨麻女子,辅导麻女子。有一天,麻女子忽然问栓子:“牛老师,你谈过恋爱吗?咱这样是不是像谈恋爱?”栓子脸红了一下,他只知道和她在一起很舒畅,他不知道恋爱是个啥样子。当年家里穷,只跟毓秀见过两次面,他们就结婚了。麻女子其实也不知道,当年麻女子她妈见未来的女婿是个司机,欢喜得不得了,给家里拉过几次安口窑的煤炭后,麻女子就嫁给了他。“就当是谈恋爱。一起唱秦腔,就是谈恋爱吧。”他们一句一句地唱。河流和山谷也一句一句跟着唱。唱着秦腔,他们心里就有一股春风在荡漾。栓子心里涌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激情和柔软,眼睛都分外亮了。麻女子也一样,脸红红的,话语难得地柔和了。看着她迎风翻卷的黑发,栓子好几次都有摸一摸的冲动,手都伸出去了,又收了回来。她也有了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靠一靠的想法,终于没有靠。有一次他们都向对方伸出了手,到了半途,忽然都笑了。他们收回了手。“有人看着呢。”麻女子说。“有人看着呢。”栓子也说。这看着他们的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旁边的轮椅上坐着。6老伴毓秀刚刚去世那两年,给栓子介绍对象的人一拨一拨的。他身体好,除了血压高,没其他毛病。另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毓秀开了大半辈子诊所,他屁股底下坐着一栋小二楼,儿女们也都成家了,他没有拖累。用时髦的话说,他就是个钻石王老五。村子里好张罗这些事情的人一个不落,都给他说过亲,有南原离了婚的,有北原死了老汉的,当然也有县城的。黄师也建议栓子续弦,得找个人说说话,做做饭,日子长了去了。隔壁的铁匠,更是要把他的大姨姐介绍给栓子。栓子都没答应,回绝他们的话很简单:“谁的能耐和人品能赶上毓秀,占一样我就娶。”说媒的人没话了。毓秀的能耐和人品就像《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哪个女人能赶上?栓子还是惦记着老伴毓秀,这些年,他把和毓秀生活的枝枝叶叶想了一遍又一遍。她学医开诊所时的勇气,她过日子时的远见和周详。还有她的性格,一辈子了没跟人红过一次脸皮子。毓秀在他心里的形象,比她在世时更高大了。再就是栓子对自己没信心。毓秀在的时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一直是个搭角旗子的,随着她的指挥棒转。现在让他接受另一个女人,自己是个农民,不挣一分钱的工资,拿啥养活?这些事,栓子也给儿子和女儿有意无意地说起过。女儿性子急,一听就急赤白脸:“我妈辛辛苦苦干盼了一辈子,没享上福,来一个一进门就享福,没门。”儿子是文化人,替他分析过:“是的,你一个人孤单,指望找个人伺候你。那个人身体好不好?性格好不好?如果身体不好,性格不好,谁伺候谁还说不定呢。城市人好办,都有退休工资,能过就在一起过,不能过分开就是了。你找一个农村的,两个人都不挣钱,日子咋过?到时候恐怕有淘不完的气。还是好好在家待着吧,实在家里不想待了,就跟我们走。”栓子当然明白娃娃们的意思,都不同意她找。只不过是女儿强硬一些,儿子委婉一些。儿子的分析也在理着呢。黄师就是个例子,找了个后老伴,比他大几岁,是个碎脚老婆子,勉强能给他送个烟火、做个饭菜。黄师耍手艺挣的那点钱都放在抽屉里,后来见天少,一问,后老伴说自家的大闺女住院了,自家的孙娃子上幼儿园没钱,能不管吗?理直气壮。为了这点钱,两个人三天两头总是吵,后来还是吹灯拔蜡,散伙了。临走时,后老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没钱你找老伴干啥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是个啥球子男人嘛。”与麻女子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栓子始料未及的。刚开始在广场上看见麻女子,她那妖精样的打扮,干号式的演唱,是让栓子反感的。接触多了,栓子的看法却在逐渐改变,麻女子对他的尊重和那一点点崇拜,她的主动热情,这些与毓秀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有了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尤其是去过麻女子家以后,她家的一尘不染和她过日子的精细,让栓子明白了,她浓艳的打扮、她大咧咧的性格下面潜藏着一颗不屈的心,这一点跟他的毓秀是多么相像。麻女子也是,那天把话筒递给栓子的时候,没想到他会唱。栓子已经坐在一边看了很多场了。麻女子说:“你不是说我唱的两张皮吗?你唱一个给我听嘛。”栓子往场子一站,麻女子就知道自己错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头儿,没一样是吸引人的,但他的唱腔和做派在音乐节奏的伴随下,就那么自然和酣畅,他的举手投足、唱念白口,本来就是节奏的一部分。栓子的唱腔与音乐糅合得那么顺遂,让演唱成了一件轻松的事情,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驱使着他。麻女子叫栓子牛老师,是欢欣的,由衷的。麻女子很容易地就在那些菜农那里,打听到了有关栓子的事情。他的老伴毓秀的一生,简直就是一个传奇。麻女子佩服栓子的老伴,也佩服他对老伴的那份怀念和依恋。同时,麻女子也为栓子惋惜,他演唱秦腔的赋分、悟性和积淀,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为什么不早早地亮相?哪像她自己,喜欢了多少年,总是隔着什么。麻女子想得到栓子的点拨,也希望他把自己的潜能激发出来,活得自信一些,开朗一些。老伴毓秀是很优秀,但毕竟已经走了嘛。而真正让麻女子对栓子产生异样情愫,是那次在她家,酒后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栓子能主动帮忙,照顾她残疾的丈夫。或许很多人认为她是嫌弃丈夫的,是,有时候她也怨责他,呵斥他,但丈夫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手和脚,尽管残疾。有人关心她丈夫,她心里是愉悦的。更主要的是他能理解自己的不易,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心里的疲惫和隐痛,似乎都被他看见了。这是一个细致熨帖的男人啊。这些都足以让麻女子感动。戏班子里的那些人,能有几个把自己真正当朋友?打暴鼓的老李,动不动对她又捏又揣的。栓子不,也许是他原来的老伴太强势,也许是本性使然,他对人总带有被动谦恭的样子,这就让他显得很特别。他们觉得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靠近,像两只受伤的鸟儿一下一下尝试着飞翔,终于有了起飞的姿势。飞向哪里?落在哪里?他们没有想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们不知道,一根击打他们的棍子,已经高高举起。一场秋雨一场寒。远山的植物开始有了斑黄的迹象,田野间的菜蔬也失去了繁茂,耷拉着叶片。村巷里,树木的叶子零星地开始脱落,刮过一阵小风,树叶飞旋。现在的栓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得很及时,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他每天都要收拾屋子,扫几次院子保持洁净。做这些都反映出他愉悦的心态,也有让麻女子看的意思。麻女子当然很注意这些,但没事不进院子,尽管她几乎每天都要从栓子的门口经过。再一次扫院子的时候,栓子哼着小曲,扫帚被一双棕色皮鞋挡住了。女儿站在那里,不说话,脸色很难看,气呼呼地看着他。栓子的两个孩子,儿子随了母亲,长得又高又瘦,总也吃不胖。女儿似乎是把两个人叠加了起来,又高又胖,生气起来言语会变少,步子会加快,过来过去像一阵风。“别扫了,你进来,我有话说。”女儿不由分说,自顾进了屋子。栓子把扫帚立在门边,笑呵呵地进门:“咋了,看上去不高兴。”女儿的脾气又直又硬,有更年期提前的征兆:“你是不是找对象了?”栓子摇头,否认,说是别人都在胡说。女儿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在胡说吗?和那个狐狸精到河滩、到堡子山上唱秦腔,难道都是假的吗?栓子连忙关上门,让女儿小声点,说那是一个唱秦腔的朋友,人家有男人呢。女儿说:“现在知道丢人了,欺负人家男人是个傻子,难道我们都是傻子?”女儿边说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晃得人眼晕。女儿的口气和说辞,让栓子难以接受,他嘴皮子发颤,语无伦次:“你把嘴给我闭住。我的事,还轮不上你说。”女儿咣当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哼,你找那个妖精就是不行,除非她从我身上踏过去。”因为女儿的态度,也因为女儿尖刀样锐利的语言,栓子站在屋子里,浑身颤抖。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冷冰冰的。女儿出门的一刹那,栓子终于跌坐在沙发里。院子里的树叶打着旋。放学的孩子们把头伸进门,说:“爷爷,推车子了。”他听不见,脑袋嗡嗡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栓子就一直坐着,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天擦黑,他踉跄着扶着沙发站起来。他稍微冷静了点儿,却又有不祥的感觉涌上来。他连忙推出一辆学生没上锁的车子,腿软得跨了几次才跨上去,然后摇摇摆摆地向广场骑去。半路上,栓子碰见拉二胡的老张迎面过来。老张抓住栓子的车把说:“快悄悄转回吧,还干啥去呢?你女儿在广场那里,把麻女子撕扯了一顿,又打又骂,围观的人比看戏的人还多……”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栓子愣怔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心里的那块石头异常沉重。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在旋转……7棉花样洁白轻灵的白云,飘呀飘。栓子看不见自己的身子,只有轻飘飘的感觉。飘过田野,飘过堡子山,飘过汭河谷。一股浓浓的再熟悉不过的来苏水的味道,钻入栓子的鼻孔,他终于醒了。“爸,你醒醒,别吓我呀。”栓子觉得老伴毓秀坐在他身边,大大的冷静的眼睛看着他。毓秀一直哎哎地称呼他,一辈子了,现在怎么改变了叫法?模模糊糊的,栓子想说什么,嘴张不开。眼睛首先有了感觉,像有两只毛毛虫在蠕动,痒酥酥的,微微睁开,立即一团白亮的光刺扎过来。栓子试了几次,眼睛终于睁开了。医院里,首先看到的是女儿的面孔,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旁边是儿子,一脸的惊恐与疲惫。上千里路呢,娃咋回来了?再旁边,是老张老李他们几个。看见他睁开了眼睛,大家都舒了口气。“爸,我错了,是我不对。你要好好的。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交代呀。”栓子看了一眼泪人样的女儿,虽然心疼,还是把脸转向了一边。儿子握住了他的手,说:“没事的,爸,没事的。”儿子的手,让栓子感觉温暖了一些,他的眼圈红了。突发性心脏病,幸亏送得及时,栓子得救了。是老张第一时间送来的。栓子从儿子手里挣脱出来,抓住老张的手,想说句感激的话,却没有力气,一点都没有。老张靠过来,抓住他的手:“老哥哥,好好休息,啥都好着咧。”开了一辈子诊所,栓子自己没打过吊针,没住过院。那些年日子过得忙,栓子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哪天自己也生点小病,住住院,医院里躺一躺,好好歇一歇,让孩子们伺候伺候,让那些老朋友老乡邻也提着礼品看看自己,或许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个想法给毓秀一说,毓秀骂得鬼吹火:“我看你是福烧的,要住你住去,我可不伺候你。”没有想到,这天真的来了。他真的住院了,尤其以这种方式住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意思。护士冷冰冰的一张脸,左一针右一针地像在扎沙包。儿子和女儿的工作也停下了,天天围着他转,他心里烦躁得不行,见天问大夫哪天能出院。栓子心焦的另一个原因,是牵记麻女子,女儿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好不好。这些话栓子不能说,尤其儿女在跟前更不能说,就一直在心里噎堵着。勉强住了一个礼拜,栓子死活不住了。他说家离县城不远,有啥事再来也不迟,娃娃们都要上班呢。自己出院了,就鱼安水安了。医生拗不过,就开了药,让栓子定期复查,及时吃药。回到家,到处都是灰尘。院子里落了一层密攘攘的树叶子。仅仅几天,山野的植物都变成了斑斑点点的金黄色,寒流接踵而来,四处一片萧瑟的景象。放学的孩子们帮他打扫了屋子和院落,把炉子支了起来,栓子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儿子说:“爸,你好好歇着,一有假我就回来看你。”女儿泪汪汪的,默着声忙里忙外。这些天,栓子对女儿没有好声气。女儿虽然知道是自己莽撞了,却憋着一肚子委屈。女儿拿抹布抹桌子,一绺刘海儿垂在前额,一闪一闪的,里面居然有几根白发银丝般闪亮着。天下有狠心的儿女,哪有狠心的父母啊。栓子抓住女儿拄在桌面的一只手:“女子,忙完了就回去,娃娃们等着你伺候呢。”女儿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上牙咬着下嘴唇,闷声闷气地哭起来。栓子用手掌在女儿手背上抚摸着:“回去吧,爸好着呢。”儿子和女儿陆续出了门,屋子静了下来。栓子坐在沙发上,目光穿过门口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的人在门口指指点点,或许他们都知道了一些啥,说就说去吧。院子里落下三五只麻雀,在台阶上跳上跳下、叽叽喳喳的。他看了它们很久,脑子一片空茫。搁在以前,在这闲暇的时光,栓子会打开电视或随身听,认认真真地听一段秦腔。现在他不想,也不去听,他怕从唱腔里听出麻女子的声音来。日子变得异常宁静,像落在了一口幽深的井里。甚至一下子没有了气力,慵懒而疲惫,上趟县城都嫌那么遥远,栓子似乎又回到了老伴毓秀刚去世时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里,他总被各种复杂的情绪左右。现在他才知道,即便是悲伤、思念、痛苦,都是需要力气的。他现在没有了力气。栓子照样把毓秀的照片拿出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那么坐着,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像。老张探望过栓子几次,最后一次带来了好消息,说戏班子的群众影响好,县文化旅游局让他们给戏班子起个名字,申报民间社团,以便更好地为群众服务。栓子说:“西安不是有个秦之声嘛,咱们团体就叫汭之声好不好?”老张说好,建议栓子担任戏班子的副经理:“班子就这么几个人,你看车子的事情忙,总经理我来当。”栓子完全同意。“就这么定了,牛老师你现在好好养身体,到时候咱们美美地唱几出大戏。”老张意气风发,说话都带着节奏。老张走到院子里,又回过头来:“牛老师,得是还惦记着麻女子?”栓子心里化雪般亮了一下,这是他最期盼的消息。看栓子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老张又一次坐进沙发里,说:“失踪了,自打那次广场上起了争执,就再没见过她,门上挂着锁子。麻女子的丈夫不是县运输公司的吗?我已经打听了,县运输公司根本就没这个人。我们一起唱了几年戏,居然不知她是啥来头。牛老师,你也别难受了,坏事里面有好事呢。要不然你染进去,染得越深了,哪天他们真给你来个卷包会,后悔都来不及。”“不可能,谁是骗子,她都不会是骗子。”栓子把手一摆,十分激动,满脸悲伤。汭之声民间社团申办很顺利,栓子成了挂名的副经理。他又去过几次广场,思想老是抛锚,他总感觉麻女子在那里忙活着,甚至听见了她热情夸张的声音,走近了又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广场成了栓子的伤心之地。栓子到麻女子住的那个巷子去过几次。那里正在拆迁。几台挖掘机、几辆汽车忙活了几天,那里就成了一片废墟。麻女子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8日子像汭河水里的一个漩涡,激荡过,盘旋过,现在又回到了原点。屋子又恢复了灰兮兮的模样。栓子又变得沉默了,身上的那件夹克衫又泛起了肮脏的光亮。怀想一个人的隐痛,像一场接力赛跑,从老伴毓秀手上传到了麻女子手上。那些看似平静的白天和夜晚,栓子不由得地会想起麻女子。毓秀当年去世留给他的隐痛是收敛的,只能向以往的岁月回想。麻女子留给她的痛惜是敞开的,像一支烟花,当思念的火烛点燃捻子的时候,会发生多种可能。但愿麻女子一切都好。栓子总是在不自觉地念叨和担忧,似乎麻女子孤寂的身影行走在空旷的原野上,落寞而无助。栓子偶然会有胸闷气短的感觉。医院开的药吃完,他又开了两个疗程的药。吃了药,身子会舒服一些。铁匠又去找栓子了,还是介绍他大姨子的事。铁匠说:“你和那个狐狸精染啥?等哪天你和我大姨姐见个面,你就知道啥是好女人了。锅灶针线没她拿不起的,你就等着享福吧。”活了大半辈子,栓子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明白过。老张怀疑麻女子是骗子,他压根就不相信。铁匠图个啥?他心里也亮堂着呢。在他女儿面前捣弄是非的,也是铁匠婆姨。至于说了些啥,栓子不想打听,也不愿打听。人都有个小算盘,你还能挡住别人算计?自己心里得有老主意。栓子拿出药瓶子,在铁匠面前摇一摇:“身体不行了,不定哪天就去见毓秀了。找后老伴的事,我不想了,不想了。”冬天说来就来了。下过一场米珍子雪,雪融化了,冷空气却扎了根。树叶落尽了,青草黄透了,四野灰蒙蒙的。村巷里的人多了起来,在外打工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喧闹和嘈杂与冬寒抗衡着。栓子早晨起来,放好娃娃们的车子,按平时锻炼的路径走了一大圈,回家关上门,在炉子上做早饭。小米稀饭,烤馒头。红萝卜青辣椒凉拌,用熟油泼过。一切就绪,正准备吃喝,老张推门进来了。老张搓着手,坐在沙发里:“闻上去美得很,给我来一碗稀饭。”栓子把稀饭给老张盛上,他两手抱着碗:“牛老师,先别忙,跟你说件事。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不过你得请我吃羊肉泡,稀饭不行。”老朋友到访,栓子心里还是愉悦的:“行咧,啥时候想吃,我请就是。”老张说:“你可是把碗端稳当了,有麻女子的消息了。”栓子一听,手还是忍不住地抖了一下。老张说麻女子是邻县人,现在在老家待着呢。什么乡,什么村,老张都给了栓子详细的信息。老张把一碗稀饭喝完了,栓子还在那愣着。老张说:“知道你惦记她咧,现在放心了吧?人家好好的。你也好好的。人家是有男人的人,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把咱们的汭之声弄好吧。”几乎是在送老张出门的时候,栓子就有了一个主意,他要去看麻女子,看她过得咋样。也向她道个歉,毕竟女儿得罪了她。栓子像去参加一个隆重的仪式,衣服洗干净了,发也理了。车子暂时交给他人代管。第三天早晨,栓子就搭上了去邻县的车子。邻县是相对偏背的一个县。年轻的时候,栓子跟着队里的马拉车到那里卖过蔬菜。记得那里山大沟深,植被丰富。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变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又平稳又轻快地行驶着,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到县城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的面包车,栓子就到了老张告诉他的那个村子。村子紧靠山根,平房,瓦房,偶然也有小二楼,错落地立在山坡上。一个老汉赶着一群羊走过去。一棵大槐树下,几个人在打扑克,额头上贴着纸条子。栓子给几个人发了一圈烟:“哎,乡党,打听一下,有个叫麻女子的住在哪达呢?”几个人看了看栓子,都把目光瞄准其中一个脸上有胎记的人。那人半边脸都是青的,两眼定定地看着他:“你找谁?”语言生硬,神情冷漠。“脸上有雀斑,爱唱秦腔的那个女人。”栓子也不知道麻女子的真名姓实,尽量描述着。“找她啥事?”那人说,“若是相好的,你就滚得远远的,小心打折你的腿。”到村子里如何说话,栓子在路上都想过。为了不给麻女子惹麻烦,他编了一套说辞。他说麻女子这几年一直在他们县上唱戏,名气大得很。现在县上要办物资交流大会,团长让他来请她咧。“给钱吗?”那人眼睛发光。“给咧,不给钱谁去呀。”栓子说。那人一下来了精神,把扑克牌一撂:“走,我领你去!”栓子跟着那人在羊肠子样白亮的一条山路上,曲曲弯弯走了老大一会儿,到了在半山腰的一个黄土墙院外。一路上,沿着山体或高或低都是村民们废弃的敞口窑洞。院墙有几处塌了墙头,一个土门楼的两扇没上油漆的大门关着,门上有贴过门神画的痕迹。“到了。”那人停在门前,讪讪地说:“辛苦了这半天……”伸出两根指头来回搓着。栓子掏出五十元钱塞进他手里。“老四家的,有人来咧。”那人隔墙喊了一嗓子,夹着两条腿啪啪啪从山路跑了下去。栓子推开院门。一个女人站在院子当中的一座石碾子旁,手里攥着一把䦆头。女人头上扎着咖啡色围巾,穿着对襟玫红黑碎花棉袄,黑裤子,趿拉着一双带襻黑布鞋,浑身上下的衣服颜色陈旧。黄灿灿的一张脸,整个人像一片残败的树叶。“麻女子,是你吗?”栓子一边靠近,一边辨认着,终于看见了她鼻梁周围铁锈样的雀斑。“牛老师,你咋来了?”麻女子神情慌乱,咣当一声扔下䦆头。“牛老师,你先坐,我一会儿就出来。”麻女子进屋关上门。栓子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就把屁股靠在石碾子上看着这个院落。两眼破败的窑洞,多年没维修过,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绺一绺的,像一道道浅浅的犁沟。门是老旧的双扇木门,看不清颜色,窗子是井字格的,新糊的白纸。院子很洁净,但只是炕大的一片。紧贴着围墙的四周坑坑洼洼,甚至还有枯黄的蒿草,零星地在微风中摇曳。这该是个废弃的院子呀,麻女子怎么会住在这里?栓子忽然有些心酸。9门再一次打开,麻女子改变了装束,换回了她那身嫩绿色的运动服、红艳艳的鞋子。脸上的粉底没抹匀,有几缕挂在眉梢,像黏稠的奶酪。红嘴唇的唇线凌乱,好多细碎的头发都没卡在卡子里,毛毛草草的。麻女子这样的反差,让栓子有些愣怔。过了一会儿,栓子就踏实和坦然了,终于又看到了麻女子,她平安就好。麻女子却一直处在慌乱中。她把栓子迎进门,给他倒水。在接过水杯的时候,栓子看见她眼睛里淤积着泪水。窑洞里光线暗淡,墙皮多处脱落,到处都是马马虎虎收拾过的痕迹。炕墙上糊着白纸,挂着那幅戴着兔耳朵帽子的孩子的照片。其余的墙面都糊着半人高的报纸。床单被罩依然是雪白的。原来卧室的那面粉色窗帘,被挪到了窑洞唯一的窗户上。靠近炕沿的墙面上镶着一块玻璃,里面是几张戏妆照片。不过,黄土地面很干净,缸盆碗罐很干净,铝锅盖都是白亮的。麻女子的丈夫,躺在雪白的被子里,歪斜着眼睛看着栓子。他的目光涣散无神,无法集中到一个目标上。他的嘴半张着,口水扯着涎落在枕头上早就垫好的一块毛巾上。栓子从专意为他带来的点心盒里拿出一颗巧克力,在他眼前晃悠。他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也没有叫他黑眉毛。麻女子给栓子泡了一杯茶,茶叶是劣质的砖茶。栓子坐在炕沿上。麻女子靠在炕对面的一个柜子上。栓子说:“想来看你咧,不知道你在这达。”麻女子说:“傻了,也完全瘫了。各种器官都衰竭了。”栓子说:“我那女儿是个二调子,伤到你了?”麻女子说:“婆婆也瘫痪了,我回来照顾咧。”栓子说:“我那女儿当时说的啥,你就当放屁,不往心里去。”麻女子说:“婆婆瘫痪了,弟兄四个轮流照顾,我就回来了。”栓子说:“咱那戏班子申报成民间社团了,名字叫汭之声。”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说的是前门的楼子,一个说的是城北的猴子,根本不在一个调门上。说着说着,他们都笑了。笑着笑着,他们就都笑出了泪花。麻女子说她就是这个山沟沟里的一个媳妇子,丈夫原来是县运输公司的,是他们这个县的。他们原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丈夫开车,她种地。他们有一个儿子。丈夫是很好的一个人,宠她爱她,得空就带着她出去转。她的穿戴也是村里最好的。这样的日子,一直到运输公司倒闭。后来,丈夫买了一辆康明斯卡车跑运输。儿子初中毕业,不好好上学,丈夫就带着他一起干,好歹是个手艺。有一次跑运输的时候,卡车翻到了沟里,儿子被压死了。丈夫只是轻伤。丈夫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引发了脑梗,半个身子就动不了了。日子像面晶亮的镜子,昨天还明净光洁,一夜之间就碎了,碎得面目全非,成了一摊渣子,拾都拾不起来。丈夫的几个兄弟,还有她的婆婆,一下都把矛头指向了她,说她是丧门星,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个骚货,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当戏子,把好好的一个家祸害成这个样子。儿子就埋在对面的山坡上,她哭得死去活来。哭罢了,她回家一看,丈夫从轮椅上挣扎下来,向大门边的墙脚爬,滚了一身泥土。墙脚放着一瓶敌敌畏。那时候的丈夫,还能说几句半语子话,嘟嘟囔囔地说他想死,他要跟着儿子走,好让她去过好日子。她抱住丈夫,哭得昏天黑地。她抱着丈夫,她哭,他也哭。那日正刮着一场风,树叶子铃铛样噼里啪啦响。他们的哭声顺着山沟滚动着。邻居们都来劝他们。丈夫的几个兄弟和婆婆,始终没露个头尖尖。哭累了,哭够了,她把丈夫弄进屋,给他做了饭。他吃着。她对着大衣柜的穿衣镜画眉毛、涂嘴唇。她点起了两支红蜡烛,唱秦腔:啥花白,啥花黄?啥花开得满园香?玉簪白,金簪黄,丹桂开得满园香。什么花开火样红,什么花开在池塘?石榴花开火样红,碧莲花开在池塘。什么花开在架上,什么花开靠粉墙?紫薇花开在架上,牵牛花开靠粉墙。凌霄花开高千丈,蔷薇花开泛霞光。……她唱了整整一宿,自问自答,唱的是欢快的节奏。唱到外面的大风尽了,红烛灭了,鸡儿叫了。当一抹曙色透进屋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那偏瘫的丈夫也一宿没睡,正用一个痒痒挠为她打节拍。她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抹去丈夫脸上的泪。她翻出自己最鲜艳的衣服、最高跟的鞋,涂上口红,搽上粉底。她对丈夫说别怕,有她呢,他们还要过日子咧。她唱着最古老的秦腔,种着那点地。丈夫的病老犯,她推着他,走州过县地为他治疗。每到一个地方,她就租一间房子,一边给丈夫治病,一边卖凉皮,有时间她就听秦腔、唱秦腔。多年下来,丈夫的病越来越重了,家里的积蓄也花光了,她的秦腔却唱得越来越好。两年前,她带丈夫去西安看病的途中,路过栓子他们那里的那个广场,看见了老张的那个地摊戏班子,听见了熟悉的秦腔,她就停下来,住在了那里……麻女子一边做饭,一边诉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栓子心里却有一根根钢针在扎,眼泪下来了,干了;又下来,又干了。栓子产生了一种特别真实的冲动,想把麻女子揽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肩膀是否足够坚实,他不知道自己的胸膛是否足够温暖。却没有,麻女子那么坚毅,那么良善,他怕冒犯了她。简单地吃过一顿饭菜,天已经擦黑了。初冬的寒气,毫不留情地逼上来。麻女子爬上炕,钻进了被子,然后撩起了被子的一角:“不怕闲话,你就上来,反正村里人都说我是骚货。带你来的那个青脸男人,是我丈夫的三哥,他天天看着我呢。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一来就不想走,总想着占我的便宜,我非得拿䦆头撵他不可。”栓子没有犹豫,脱鞋上炕,坐在麻女子旁边。两人忽然都有些尴尬。“甭埋怨你女儿了,娃娃都是好心。我儿子要在,打我我都愿意。”麻女子看着炕墙上儿子的照片,眼神悲戚而专注。“你女儿的一顿骂,把我骂灵醒了。我要是再跟你丝丝蔓蔓的,就把你害下了。你和你老伴一辈子的好名声,咋也不能坏在我身上。婆婆骂了我十几年,病倒了,兄弟们一人一个月地伺候。丈夫病着,他也是儿子,催着我们回家呢。正好碰见你女儿的事,我也就回家了。”临走那晚,我站在汭河边上给你唱了大半夜秦腔。知道你听不见,但我自己听见了。”麻女子说。“听见了。我听见了。冷不丁就在我耳边唱咧。”栓子使劲睁大眼睛,好让眼泪咽回去。窑洞很静。夜晚很静。世界很静。他们的内心也很静。有人在那寂寞的暗夜,给你唱秦腔咧。“牛老师,我们唱秦腔吧。”麻女子说。栓子咽着泪水说:“好。我唱。我们好好唱。”麻女子:啥花白,啥花黄?啥花开得满园香?栓?子:玉簪白,金簪黄,丹桂开得满园香。麻女子:什么花开火样红,什么花开在池塘?栓?子:石榴花开火样红,碧莲花开在池塘。麻女子:什么花开在架上,什么花开靠粉墙?栓?子:紫薇花开在架上,牵牛花开靠粉墙。麻女子:凌霄花开,栓?子:高千丈。麻女子:蔷薇花开,栓?子:泛霞光。……除了麻女子,山上再没人住了,因为早就断电了。一支蜡烛着完,窑里黑了下来。麻女子下炕往炕眼里填了一些柴火,让炕眼的门开着。柴火毕毕剥剥,晕红的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印堂、牙齿和眼睛,也照亮了他们的秦腔戏词和欢快的情绪,像一场篝火晚会。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窗户纸上透出晨曦的白亮时,栓子醒了,麻女子依偎在他身边,靠在他胸前。他的手臂搂抱着她的肩膀。天地沉睡。夜晚沉睡。他们也沉睡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在秦腔的声音里拥在了一起。栓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麻女子,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脑袋往他怀里又扎了扎,他胳膊用力再抱得紧了些。他感受着她的鼻息和体温。他想她一定梦见自己唱秦腔了,不过那是在一个灯光璀璨的华丽的舞台上,她穿着戏衣,在繁杂的乐曲里婀娜起舞。他就这么坐了很久。他的心温热而柔软。他忍不住把胡子拉碴的脸面,贴在她的脸面上。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在他的怀里,她也颤抖了一下。那一丝颤抖,终于沉潜在他们心里。窗户纸大白。栓子轻轻地抽出身来,他知道他该走了。他不知道那个青脸的贪婪的男人,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但他知道麻女子既然回来了,就有她回来的道理。她一定会把婆婆照顾到百年。她一定会让丈夫埋在儿子身边,也许她也会在这里埋葬自己。这符合她的性格,这不是屈服,是坚韧。站在炕沿前,栓子把一个随身听放在炕沿墙上,里面录了自己的秦腔唱腔。他还把一管口红、一件鲜红的羊绒大衣放下,这些都是他们县城商场里最好的。栓子知道这些东西是麻女子的武器,是她的铠甲。本来还带了些钱的,他没拿出来,他知道她不会要的。麻女子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不会轻易地接受别人的施舍。推开门,外面一片银白。悄悄来到这个世界的,不仅是他们的拥抱,还有那一夜漫天的雪花。栓子走出去,走在了一片银白里。脚底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微风拂裹着面颊。雪花从枝头簌簌落下。栓子忽然觉得这银白的世界,就是一个广阔的舞台。万物的律动,是再好不过的秦腔乐曲。于是,唱腔脱口而出:“含悲泪离府邸心如刀绞,走得我双腿疼步而难跷。”这本是花旦唱腔,他生生地吼出来,就有了悲怆的意味,似乎那山峦河谷都在震颤。等栓子走到公路边等车的时候,山上忽然传出一段唱:“劝公子且平身莫要上气,谁要你把我来联系。今日既到这步田地,黄泉路下愿与你同栖。”唱腔在山谷里回荡,在山原上缭绕,一直伴随着车子消失在那银白的世界里。栓子泪飞如雨。10栓子找到了自己。栓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遗失的,从戏校跑回来的时候?从老伴毓秀开诊所之后?或者一出生,他就把自己遗失了。他一直在被动地接受生活,被生活的悲喜所左右。毓秀走了,他的一切也走了。麻女子来了,他又拥有了什么。麻女子走了,他的一切又都走了。栓子因此而失落难过,觉得悲苦无依,觉得上天不公。生活在如此疾苦的环境里的麻女子的豁达,让栓子深深震撼。比起麻女子,他该是多么幸福啊!麻女子把苦难变成了幸福,而他自己把幸福变成了苦难!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黄师那些话的意思,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定,你没办法改变别人,但你可以改变自己。栓子开始收拾屋子,收拾院落,也把自己收拾得利利整整。栓子主动和村里人打招呼,他尽量面带笑容,好像那孤寂漆黑的屋子里潜藏着无穷的快乐。地摊戏班子,不,现在应该叫民俗社团,汭之声。他去,自从他住院回来,气力明显不如以前。他偶尔也唱一段,更多的时间是忙着指导年轻人。移动公司赞助,文化旅游局牵头,县上要办一次群众性的曲艺大赛。汭之声社团要挑大梁,出几个秦腔唱段。县上的决心很大,已经在申请资金,准备服装、道具和器乐,让他们到庄严的县文化会堂盛装演出。老张激动地在栓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全套服饰,文化会堂。啧啧,想都不敢想!牛老师,你要出一个节目,出一个代表咱社团水平的节目咧!”栓子也很激动,这叫啥,这叫乌鸡变凤凰,这叫狗肉上了席面。他们这些乡野闲人,穿着戏装,登堂入室,这是多高的礼遇呀!他想到了麻女子。如果麻女子有这样一个机会,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儿?不,麻女子应该有这样一个机会。栓子说:“行,我看还是唱《杀庙》,秦香莲这个唱段得有个好手咧!”老张说:“我也正想着,年轻的有几个好苗子,只是火候还欠点,怕经不了大阵仗。”栓子说:“我有一个人选!”老张说:“我也有一个!”两个人异口同声:“麻女子!”老张说:“但不知寻得见寻不见,请得来请不来!”栓子说:“寻得见,请得来,那是个戏痴!”老张半信半疑。栓子说:“请人要有请人的礼遇,以社团的名义发一个帖子,多做宣传。你就说我说的,戏对着呢,人也对着呢!她一定来。”老张依计行事,亲自跑了一趟,回来感慨了一番,没想到麻女子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随之又喜笑颜开,说他去了见人就说社团请麻女子演出咧,他们村里人都奔走相告。麻女子也一脸欢欣,答应了。由于有婆婆和丈夫要照顾,麻女子只能当天来当天回。老张走后,栓子独坐了很久。在万籁静寂的那个午后,他的目光被一座银白的山巅包裹。栓子的耳郭传来麻女子婉转凄美的唱腔,穿越时空,与他对应。栓子立即忙碌起来。他把排练时间安排在了村庄逐渐安静的晚上。只有这样,他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只有百分之百地投入,他才能感受到麻女子的存在,聆听到她的唱腔。栓子知道,麻女子也一定在那座银白的山巅舞风挥雪、朝念暮唱。为了那梦寐以求的舞台,为了他们最辉煌的一次演出。没想到一场病,栓子的气力会虚弱到如此地步,稍微高亢持续的唱段,都让他气喘吁吁。那就从练气开始。文化会堂的演出不同于地摊,随便扎一个姿势就可以唱。舞台上要有身架,有台步,这些是要着实加强的。服装和道具都不齐备,栓子就自己动手制作。红砖做靴子,报纸做髯口,设备简陋了些,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训练。第二天,黄师终于走进了他的屋子。栓子正把几片药放进嘴里。黄师说:“老家伙,又折腾啥?折腾得隔壁邻舍提意见咧!”栓子让黄师坐下,有个好事呢,高兴得想跟他说咧!栓子一五一十地把他们要在文化会堂演出的事情说了。当然,他没说要跟麻女子演对手戏。11县文化会堂是县城为数不多的尚未拆迁的老建筑,外表陈旧,像一头雄健的狮子蹲在南街农贸市场一隅。靠街道的一侧,写着文化会堂几个鲜红的行书大字。里面的硬质靠背椅手挽手地连在一起,沿着放映室越爬越高。放映室像个封闭的碉堡,高高地开着几个四方的窗口,窗口正前方,越过可坐八九百人的座椅,就是演出的舞台了。舞台占去了一面正墙,有大幕、二幕和底幕,幕布都是金丝绒的面料,颜色分别为朱红、嫩绿和浅褐色。舞台的顶部悬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顶灯。舞台左右两侧的掩映处,是乐曲班子演奏的乐池,也是演员们的出入口。站在舞台上看下去,每一个角落、每一张椅子尽收眼底。如果在演出时间,看到的则是一双双漆黑专注的眼睛。文化会堂现在主要用于重要的集会和培训,平时有些冷落。但在全县人民的心目中,它有着不可磨灭的风光记忆。多少优秀的电影、剧目,曾经在这里演出。在网络手机流行之前,这里曾经一票难求。同样的电影和剧目,放在野地或临时舞台上演出,给人的效果完全不同。会堂在璀璨的灯光下和专业的音响中,会产生格外一种美妙的效应。这里代表着人们最高的文化享受。日子逐渐临近,经过与主办单位沟通,每个团体都赢得了短暂的走台机会。汭之声有两个节目,时间是一个上午。老张、栓子带着全班人马走上舞台,大家都难掩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乱乱嚷嚷的一个上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栓子留了个心眼,把舞台的长宽用步子量了,默默记在心里,回家画了一张简图,标注了很多注意事项,让班子里的一个年轻人专门给麻女子送了过去。栓子建议麻女子在山原上画出舞台的尺寸做练习,以防到时候忙中出错。栓子没想到,自己少年时与秦腔的一段简短的情缘和惜别,会在暮年变成他生活中的最大亮色。因为根性里对秦腔的喜爱,因为与麻女子的那一段相顾相怜的情感,这粒艺术的种子正在急速生长,大有蓬勃之势。练习,练习,练习,生活中只剩下了这一件事。尤其是想到麻女子也在那个偏寂的山原上苦练的时候,栓子就丝毫不敢懈怠。他期盼着那个日子的到来,又惧怕着那个日子。临近表演的前一个礼拜,老张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进行最后的磨合。老张不无忧虑地在栓子面前念叨:“如果麻女子在就好了。她冷不丁地上去,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效果好不好。”栓子拍着胸脯给老张打保票,让他放心,麻女子一生痴迷秦腔,她知道轻重,一定错不了。栓子早早弄了几十张票,让黄师一定把村里有点年纪的人都喊上。这几年戏曲市场不是很好,在文化会堂这么庄重的地方演出就更少了,让大家好好过过戏瘾。更有一层,一辈子了,栓子在村里一直是老伴毓秀的配角,他想证实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又想不透彻。黄师把队里可能去的人都叫了一遍,愿意去的人当然有,但是大部分人都以家里忙为理由推掉了,栓子唱戏?他能唱个啥?黄师到铁匠铺子里请铁匠的时候,铁匠说他忙着呢,最近有人让他打几把菜刀,去不了。黄师准备离开的时候,铁匠把一把刀塞进水里淬火,问他:“得是和那个麻女子唱?要是那样,我就去。”大概是吧。黄师不能确定,他没向栓子求证过。铁匠的嘴没个把门的,第二天村里就传着栓子要在文化会堂和他的相好唱秦腔咧。村里有过栓子和麻女子的传闻,但很多人都没见过麻女子。这么一说,大家的好奇心大振,都愿意去了。黄师向栓子说这个情况的时候,有些歉意,说他只是顺嘴应了一句,铁匠就胡咧咧开了。栓子没怪黄师,反而很温和地笑了笑:“相好的就相好的,他们想看就看。”栓子后来又找了几张票,才满足了大家的要求。演出的那天,文化会堂门口设置了彩色充气门,上面拴着很多气球,五颜六色,随风飘扬。中间是一个大型条幅,上面写着曲艺大赛的字样。观众有文化部门的领导,各社区的代表,各乡各村的群众,会堂里座无虚席。汭之声社团的节目第三个亮相。因为化妆和服饰繁复,演员们早早就进了后台。栓子开始勾脸的时候,麻女子还没来。老张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出出进进地观望。栓子心里很安定,相信麻女子一定会来。等栓子勾完脸的时候,麻女子来了。“急死人了,咋这么晚。”老张不等麻女子站稳,就把她拉坐在椅子上。栓子看见麻女子穿着他送给她的那件红色的羊绒大衣。麻女子刚想说什么,就被一群人围住了。栓子想过去搭句话,却到不了麻女子跟前。等到麻女子勾完脸,锣鼓家什已经响起来了。麻女子扮演的秦香莲勾着正旦脸,穿着黑折子白裙,一手拖着儿(英哥),一手拖着女(冬妹),两个小演员穿着一红一蓝的小旦服,从栓子面前上场。“戏对着呢,人对着呢,就是命不对!”麻女子忽然对栓子说。栓子心中一凛。麻女子已经挽着一双小演员,碎步转到幕前。唱腔随之而起:“母子三人出宫院,陈世美枉坐皇家宫。”栓子在幕后凝神细听。麻女子的嗓子洪亮清润,吐字一板一眼,既有舞台上的中规中矩,又带着一种野性的辽远之音。这一段唱腔有拦头板式、上板,后转入二六板,节奏起伏多,麻女子把握得轻车熟路。陈世美上京赶考中了状元,被招为驸马;发妻秦香莲赴京认亲,陈翻脸不认人,把她赶出了宫院,又派差人韩琦去杀母子三人。悲戚、愤怒、无奈,是秦香莲目前的情绪。麻女子把这些情绪拿捏得分毫不差。栓子听到这里,一颗心放下了。“含泪悲痛回庙院,娘儿们上了无底船。”随着麻女子最后一句唱腔落地,板式变化,该栓子出场了。“哎——”栓子一声叫板唱腔,他扮演的韩琦移步亮相。栓子头戴红顶子黑包头,穿剑衣马褂,带三绺黑髯口,眉宇间一抹通天柱,伴随着节奏,捋须、云手、搓手、紧步、搓步,稳健扎实。尤其转入二六板唱腔的时候,台下的村里人还在顾盼和猜疑中,这韩琦是栓子扮的?他们压根不相信那个灰兮兮的栓子,会有这么帅气的扮相和嘹亮的唱腔。剧情继续深入,韩琦砸开庙门,见了秦香莲母子举刀就砍。几个人在舞台上砍、躲、旋、扯。韩琦一脚将秦香莲踹翻在地。秦香莲扯住韩琦握刀的手。板式转入二六板。“叫大爷杀我为哪般?”这是秦香莲撕心裂肺的一句唱。由于麻女子扎了吊眉带,她的眼角上挑,眼眸比平日更明亮灵动了,粉黛遮蔽了雀斑,整个人清俊干散,眼中清泪潺潺,又有瞬息的关切流溢。栓子毕竟有些年岁了,在舞台上这一番折腾,肺部像在拉风箱,吱吱作响,心跳也异常剧烈。如果不是勾了脸,他一定是面色苍白。此时,他已经顾不了自己的身体,他被麻女子眼睛里的泪水刺痛,她不是在演戏,是在演自己啊。麻女子也感觉到了栓子身体的不适。《杀庙》是文武戏,韩琦是须生扮相,里面有很多武戏动作。麻女子知道栓子选择唱这一折戏,就是为了给她留一个角色,因为这段戏她唱得最好。麻女子抓着栓子的一只手忽轻忽重,给他力量,勉励着他。两个人都入了戏,又出了戏,都是满满的探寻与抚慰。不断地撕扯,不断地道白唱念,事情逐渐明朗。戏里的韩琦浑身如筛糠,拄在地下的钢刀不断地颤抖,他同情秦香莲的悲惨遭遇,憎恨陈世美的喜新厌旧,也感慨自己的命运,杀也不对,不杀也不对,如何是好?栓子的心思也已经一片迷乱,戏中的秦香莲与现实中的麻女子缠裹在一起,他想到了麻女子半瘫的丈夫、早逝的儿子和那眼破败的窑洞。尤其是看见麻女子的眼神,掺杂着角色与自身双重的悲凉的时候,栓子觉得他应该帮助麻女子,自己却又是那么无力,心被扭曲着,揉搓着。栓子觉得他就是韩琦,要向秦香莲下手;角色又在转换,他是栓子,要向麻女子下手。不,不,栓子心中悲苦异常。不能杀,不忍杀,又不敢不杀,几番反复,剧情在起起伏伏的情绪波动中变得浓酽、柔韧、绵长,也在两个人心里酿成无限的怜惜和同情。剧情给了栓子一个确定的结局:韩琦不忍杀害秦香莲母子三人,又不能回去交差,驸马要刀头验红。“韩琦心中主意定,一人死要救她三人生。唤他母子出门去。”韩琦把三人骗出庙院,举刀抹向脖颈。栓子心力交瘁,轰然倒下。剧情达到高潮。暴鼓子雨点般落下。栓子觉得身子异常轻灵和舒坦,他默默念叨着:“麻女子,麻女子。”12大幕缓缓合上。台下一片寂然,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好,真好。大家看过很多场戏,不乏那些响当当的名角,可像这么情真意切,恐怕还是头一回。栓子再也没能起来,他穿着戏装,带着一脸酣甜的笑容,永远地走了。他的心脏病再次发作,没能抢救过来。栓子和麻女子合作演出的这秦腔折子戏得了一等奖,颁奖的是文化旅游局局长。遗憾的是,两个主角都没能到场。责任编辑?火会亮原载《朔方》年第7期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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