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我曾读到一篇著名小说的细节:一个贵妇在家族没落后,流落他乡,在山野搭起一间芧屋住了下来。她经常在没有吃的揭不开锅的情况下,先要外出采一束鲜花回来后才考虑怎样解决饥饱问题。我认为,这位贵妇依然高贵,不仅是地位高贵、身份高贵,而是精神高贵。她所追求的不仅是物质生活,而且是审美生活。
审美生活的初级阶段,是感官享受的“娱乐生活”(它还没有完全脱离物质生活的成份),而审美生活与娱乐生活显然有着密切的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说都是人的第二生活。从终极的角度看,不同的是,娱乐生活指向大众文化学,审美生活归旨于人生哲学。李泽厚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与形成于古希腊和《圣经》的西方文化不同,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不是宗教而是审美。显然,审美生活高于娱乐生活。例如,娱乐生活可以将感官享乐当作目的,但审美生活绝不止于此,它还将感官快乐提升为精神的愉悦,类似于柏拉图描述的“神仙的福份”。
审美生活说到底是境界生活。境界生活与命运生活不同,即追求何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生活,它与命运式的生活——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有所不同。马克思“自由自觉的创造活动”是其精髓。社会发展的最终前景是人的全面发展,因而审美生活是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这与李泽厚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
M.韦伯认为,我们生活并将继续生活的世界受制于一个与西方文化相联系的日益理性化的过程。意即现代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产生了一种由工具理性和官僚政治导致的异化力量。
人们为生存和生计而奔波忙碌,很难喘过气来,有时候别说审美生活,就是娱乐生活也无暇顾及。而在我们的社会转型期,物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体制创新不断和谐人心,但作为精神追求的审美生活依然是社会发展主题中的一个话题。
审美生活的哲学描述
方文竹:仅有以感官享乐为特征的娱乐生活,人与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现代心理学证明,人在追求感官的快感方面远远赶不上动物。这里见出人性与动物性的不同。
人的意义不仅求真,求善,还求美。美是乐的提升。这就是审美哲学的旨归。当然,作为具体的抽象与抽象的具体的统一,审美哲学只是一种或然性东西,M.韦伯所谓的“理想类型”。在这里,人的审美生活实现了“三级跳”:由动物性向求知(亚理斯多德)的一跳,再由求知向求美的一跳。审美生活正是美的现实图画与“活的隐喻”。人性,人性,太人性了。
从中西文化的不同可以看出,中国儒家求“内圣”、道家倡“心斋”,旨归是价值形而上学;西方的古希腊开始寻找宇宙的本原元素,是一种认知形而上学。如果说,西方人侧重追求“真”,中国人就是更重“善”和“美”。“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就是孔子这样最讲究经世致用的老夫子,动不动就来一个“美”的意外和惊喜。总之,价值形而上学是一条通向“审美生活”的坦途。中国人很懂得快乐,美食,奇服,建筑,排场,游艺,狩猎等总是很发达。
盛敏:对!审美生活有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审美生活是在解构了精神和物质生活的总体质量相互区别后,审美生活的定义更趋向于与意义的内涵靠拢,即精神层面的接近和完满。当然,它一般而言是与艺术、理性、崇高、形而上等等名词共筑某种“共时”,而且是在追求道路上的“共时”,是意义的产出部分。它同时也是哲学世界里分支出来的更具有活跃空间的愉悦。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可能对一切形而上的东西持相对模糊的视觉态度,西方可以将宗教从哲学中分离,但仍属于哲学的统摄。可是宗教中仍有艺术的存在,即宗教绘画、寓言、故事化的哲学导向和解构、语言分析。东方教派更多地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它会影响甚至支配人的应世态度和应世方法。西方世界的逻各斯主义所强调的理性和东方文化中的“道”、“空无”绝非相同,前者会抽出一部分进入了美学的范畴,而后者简直就是在美学的空间中占据更宽更大的位置。但`我们要看到当代社会发生的结构性变化,娱乐暴力的入侵和大众文化的娱乐性的泛滥,使得游戏的颓废、非物质的变异和快、早产的信息传播,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击审美生活的积蓄过程——要知道,审美生活享受是在刹那间,积聚却需要长时间吸收、培植和密度强烈的实践。同时“娱乐”这个词似乎代表了人的精力的无味、无意义的消耗,但它又充满了深入进去的肉体享乐性、口欲享乐和驻扎在人的肉体上的惰性存在。
生活本身是人的实际存在、实际任务,也是空间和时间的给予。我们在无目标的社会中生存可能就是无目标的活着,什么是创造性活动?什么又是从大众化生活中脱颖而出的现代生活状态?这里的界限是什么?羁绊又体现在哪里?这是流变、物质化社会人们值得思考的问题,而且是一个面临巨大的失败和幸福的灾难的命题。理性化生活是指在一定的规则内思考并且行动,同时它又提出了对行动的要求,对属于理解生活要旨的苛刻的思考——一方面理性化生活一定在一个较高的共通体内活动,另一方面一切活动的基础不能脱离价值和意义要素的约束和设置,这是否也局囿了创造性思维的跃跃突破的冲击?现代生活究竟提出了解放身体还是人的本己的存在?我看当审美生活已经开始从人的个体行动中苏醒过来,一切的行为都应归于以打破陈旧法规、争取人的绝对自由和思想解放为基踬,在一个更加注重生活细节质量的前提下,把人作为工具的低级描述上升到一个文本撰写者的角色,不能以浅表形式的成功来论及意义的产出,而应一人自己这个独一性个体的主观经验为圭臬的,达及审美生活的复杂里层。
方文竹:马克思曾经深刻地剖析过劳动异化、手段与目的的关系,并将劳动与社会理想联系起来。因为这里透露的不仅是劳动与享乐的关系,也是社会与个人的关系。其潜台词是:劳动与享乐必须统一,社会必须和谐。这是一个审美的展望及审美方式在审美生活中的实现。
同时,我认为这也是一个人内心的道德律令。当然这不是一个强制性的命令,而是具有价值意味的不自觉行为。它是一个人的生活真正成为人的生活。一个官员如果只是日夜忙于公务,而不知道调节生活和适当正当的享乐,不懂得高雅的生活情趣,那他也只是一台枯燥的政府机器。
盛敏:劳动和享乐必然是当代社会每个人面临的选择。当然并非所有的劳动者就一定出现在享乐的网中。本性上的提升、培养和教化,实际生活上的压迫、摧毁和解放,它们体现不同的人生检阅——我是说有的人在劳动面前体现彻头彻尾的虔诚,他们尊重劳动和劳动得到的财富;也有人从劳动积累的后续和间隙的财富中剪出空间和时间,用于区分自己的生活内容。这是人的选择性的问题。至于官员的生活,它是政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粗细、大小、激烈与平缓,它将是“苏醒着的”解读和“活着的”差异。在实际性/事实性的生活状态里,他们不能不为了现实的工具主义服务,但不能概而言之,因为含混的政治生活也隐藏着享乐和喜剧,不仅仅是机器的悲观呆板。调节和选择仍是他们从事务中解脱出来的方式。当然官员生涯是风险抵押的生涯,因为要维护框架,规定秩序是政治学中的概念形态学,而一切艺术活动、审美情趣都是与派定的任务、命定的职责相抵触,只能靠官员自己的合度调适和思想云游了。
当代社会时尚中的审美生活
方文竹:快餐。功利。金钱至上。平面化。快节奏。不少人痛心当代社会中审美生活的缺失。娱乐生活当然火爆,这可以从娱乐场所爆满看得出来。但又有多少人喜欢读书,欣赏高雅音乐,参观画展,讨论人生哲理,钻研艰深的学术经典,给朋友写长篇书信,留存手稿?等等。其间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纷争制造了人们认知的复杂性。我认为,通俗文化不一定仅仅制造娱乐的东西,反过来,高雅文化不一定仅仅制造审美的东西,关键要看具体的内容。高雅文化在陷入市场与时尚的泥淖之中,其包装、欺骗和危害性则更隐蔽和猛烈。“娱乐圈”,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称号,它所消解的是一个严肃的文化和历史内容,而变成了一个纯游戏式的平面代码,一提到它,人们总是想到赚钱与男女情事。
作为审美文化的生产者创造者艺术家在当代社会的命运地形图,是一杆衡量其自身生活、娱乐生活和审美生活的标尺,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晴雨表。一个饶有情趣的问题是,作为审美艺术品创造者的艺术家,他所过着的是不是审美生活呢?因此,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审美生活的土壤深浅直接关系到每一个艺术家的创造资源问题。当然,非审美生活或许更能激发一个艺术家的才、胆、识、力,而这是一个更高的要求。最典型的是审丑的表达与诞生,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从另一个方面体现出审美精神
盛敏:当代文化的缺失不仅是指当代审美文化的缺失,也是指政治的/政治性的文化的缺失,伦理的/伦理性的文化的缺失,它不是一种回撤,而是一种极端政治性的文化的逐渐粉碎,是刻骨的剁碎和迎接娱乐爆炸的忘我沉浸。由于封闭的提防作用的无限暴力化,昔日的中国人无法穿透政治和伦理的铠甲。现在的娱乐精神是一种危机四伏的内爆,是自愿的探取而非强迫的压制,所以读书成为实用型读书,欣赏高雅音乐和参观画展成为少数人的事件,而非大众文化竭力宣扬和赞美的行动。电子技术的迅猛发展取代了书信艺术,取代了那种剖析心灵动荡的文字印迹。这一方面体现了当代人生存的困境,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大众文化的易接受性和娱乐性,易消逝性和粉红色的话语故事。
方文竹:无论是娱乐生活还是审美生活,都有一个生活的主体,都是人的生活,这个主体严格地说是社会群体。这要从人数上说起。社会生活的主流是什么,按照常规往往从哪一类人数为多而定。显然,娱乐生活占了上风,审美生活成了少数人的“伟业”,过审美生活的人似乎成了“另类”或“少数贵族”。这个问题还纠缠于或自然地滑向另一对长期以来的议题:通俗文化∕高雅文化,大众文化∕精英文化。这又落入了价值评判的陷阱。一般来说,通俗文化对称于娱乐生活,高雅文化对称于审美生活。在人们的眼里,通俗文化比高雅文化总是要低一等。这就忽略了通俗文化中的大量审美内容。如流行歌曲中经典老歌的审美性就是很丰富的。
盛敏:我们经常谈到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的作用和区别。文化一词的含义在不停地变化、变异甚至与事物本体发生了脱离,文化似乎成为一种分裂开来的存在困境——一部分是在场的迅捷的东西,一部分是不在场的难以穷尽的东西。我们很容易接近前者,因为它比愚昧要高出一头,比高雅要低出一等,但它拒不承认它的通俗性和娱乐性相连体,而是借用在场的真实性和已发生、正在发生的事件的真实性,外展出它的运行轨迹。高雅文化究竟是什么?是大学教育的内容,还是传统百家学术的所指?是人们努力去读、辨识、体现的哲学意识?还是历经数年皓首穷经的复杂的思想考古瓦片?这一切似乎在现在的时间挤动下,变得微不足道或少有人理会。应该回到思想本质的革命上来,而不是对快速来到的文化符码和不易接受的观念的舍弃,这两者中间寻找到一个突出点,另一个马上就消失。事实上当代社会通俗文化和高雅文化是并存的,是共存在思想的花园里。需要是直接提供解答,还是需要长时间的培育?要表述这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的紊乱,就需要审美文化和通俗文化本身的相互修正和相互融合,我看整个时代仍会向有效性和历史性前进,而有效性会被淘汰,历史性的痕迹终将被留存下来。
审美生活对娱乐生活的超越
盛敏:娱乐生活的短浅和即时性,是其最明显的体现。要知道,所有的娱乐生活总是在享用过后泄出更加空虚的灰白,也就是说它的诱惑力是呈起伏状态的。当你在娱乐,你的精神的贯入是一种你无法甩脱出来的沉溺,同时又埋藏了下一次的享乐计划、暧昧的台词和永远无法道说的蛊惑萦绕。这与动物追求快感不同,也许动物追求的快感就是快感本身,而不是快感过后的思考功能的出现。所以当人存在的意义浮在所有的人的思考的中心时,人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迫使人解构人这个巨大的谜团。求真、求善、求美,成为政治学、伦理学的永恒主题。当我们提出求真,是指客观地反映人对世界的看法,或者说在任何事件中人必须解蔽和真实,必须以本己的面貌来言说时间的运动过程,而不是多元论的歧义语汇;求善,肯定是指对待他人,或他人对我,共—显在为他人言说的世界中,要验证这种共—显的合理性和真实质量的东西——它们永远在向一个企望达到的区域上升,而且是一种智力操练和情绪变化的区域,也许是一个点击史的永远无法成功的链接点,但重要的是过程的规划和排除喧哗、价值的自我转化和个体的浸泡,它们使审美生活出现了投入后的巨大喜悦。
方文竹:人如果只有娱乐生活而没有审美生活,那是不可想象的。虽然娱乐生活比审美生活更人间、更世俗、更日常,也更亲近。它甚至构成人的生存要素和人的心理治疗手段(“笑一笑,十年少”)。另一方面,审美生活是对娱乐生活的剔除、选定和提摄的高高在上的精神愉悦生活,这里的愉悦不排除宗教意味,理性的成份更多一些,显然与娱乐生活的愉悦有着本质的不同。当然,审美生活与娱乐生活并非总是互相排斥,而是有一种通约性(否则就不好理解人类的整体生活方式),娱乐生活里有审美生活,审美生活里有娱乐生活。或许,从这里可以看出审美生活的一些本质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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