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先生非虚构文学作品力作亲奶奶,后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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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原名孙奉玲,女,淄川人。中学从教三十余载,学文教文作文化文,俨然“文痴”。其书斋始名“苦竹斋”,后名“静虚庵”,自号“静虚庵主人”。退休十余年,犹笔耕不辍,坚持以诗意情怀来对抗琐碎庸俗的现实生活。其文笔清新自然,情感真挚细腻,意境雅致悠远,体现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亲奶奶,后奶奶》

·1·

我有两个奶奶:亲奶奶王氏,讳丽本,娘家本村刘瓦庄;后奶奶宋氏,讳成英,娘家八里路外的马庄。

亲奶奶的样子,我们这一代谁也没见过。大约我十四五岁时,偶尔从抽屉底翻出了一张发黄的一寸照片,拿给爷爷看,爷爷说这是我头一个奶奶的照片。日本鬼子在这里时,给每个公民办良民证,所以亲奶奶就照了那唯一的相片。亲奶奶是长脸型,模样像我叔叔。也许是照相时太紧张吧,脸色不太和气的样子。从亲奶奶的脸型,我推知她大概是高个子,因为在我的观点中,长脸型的人一般是高个子。问及我叔叔,叔叔说“个子不矮,中上等”。我把这张照片拿到昆仑照相馆,央人给放大,人家说没有底片,没法放。那时也不懂得找个人比着照片画一张,更不像现在有这技术那技术的可以制作。再后来连那张唯一的照片也弄丢了。

爷爷和我亲奶奶结婚时,他们的年龄分别是十三岁和十五岁。亲奶奶娘家有一兄一妹,家境贫寒。我老爷爷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讳即孟。常言道:“大掌柜子二觅汉,三掌柜子不动弹。”据说我老爷爷最能干活最劳累最辛苦。我老爷爷老奶奶的死因,有的说是遭了瘟疫,有的说是我老爷爷走夜路看见白媳妇(墓田里的女鬼)吓死的。农村有种说法:兄弟四个的往往有一个短命,因为“四”与“死”同音”。我爷爷七岁丧母,八岁丧父,弟弟夭折,是典型的孤儿。爷爷是我太老奶奶一手拉巴大的。我爷爷虽是孤儿,但一个人顶一支,财产就相对多些:二十多亩地,一个院子,十几间房子,还有一个园子。所以我亲奶奶的父母就相中了这个主,定了这门亲。

亲奶奶太老实。太老实的人,农村人形容是“推倒爬不起来”,又叫“迂”,又叫“老实愚”。亲奶奶就老实得“推倒爬不起来”,就很“迂”,是个“老实愚”。她愚得常常不能按时做下饭来,我爷爷又是很难伺候的人,所以她就常常挨我爷爷的打,据说有时当着娘家娘的面也挨打,使娘家娘大发雷霆。亲奶奶惧怕我爷爷,需要买什么东西了,她不敢问我爷爷要钱,就跑到我大老爷爷家里,坐在我大老爷爷屋门的台阶上哭,说:“大爷啊,你问问孩子他爹,叫他给我两个钱,我截点鞋布给那些孩子做双鞋。”

据说爷爷是个知道疼孩子不知道疼妻子的人,他疼孩子有时疼得毫无道理,比如亲奶奶不小心让孩子跌倒了,爷爷就用铜烟袋头敲亲奶奶的头;比如推煎饼,孩子调皮,不好好推,爷爷就呼呼地跑到磨道里,拉了孩子的胳膊,说:“就别和她推!叫她自家推!”比如吃锅饼,爷爷只和孩子们吃,亲奶奶半开玩笑地说:“你给我点我尝尝!”爷爷就气呼呼地掰下像枣那么大的一丁点点,冷冷地一声:“给!!!”比如买来甜瓜,爷爷和孩子们瓜分后津津有味地吃,亲奶奶流着眼泪拿着一截甜秫秸(没有结果实的高粱秸或玉米秸)啃。爷爷的这些言行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饱读四书五经、毛笔字算盘都非常出色、红白公事仪式都精通、语言斯文、礼貌有加、举止文明的人联系起来。

亲奶奶体弱多病,病了,无非是让我叔叔把本村的一位老太太请来扎笨针。笨针扎进胳膊上的血管,待到针被扎得弯曲了时,拔出来,针眼里出点血,医疗条件仅此而已。亲奶奶生了七个孩子。那时的农村,小孩成活率百分之百的所谓“扑全窝”的很少。有句不雅的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就是给狗办干粮。”我的两个姑姑启芬启芳都是四岁夭折的,两个叔叔启御启发则都只活到一岁多。那么小的死孩子,用不着找阴亲,就埋在墓田角上。亲奶奶死于难产。大医院遥不可及,况且农村人医院,充其量从村里找个接生婆而已。结果是:婴儿还没出生,产妇就不行了,母子抑或母女双亡。

那年我亲奶奶四十岁,撇下两个儿子,我父亲十八,叔叔十岁。亲奶奶的妹妹,身体也极弱。丧礼上,她哭姐姐时已经没有多大力气,回去后不久也去世了。

亲奶奶去世后,三十八岁的爷爷和他的十八岁、十岁的两个儿子害怕,说是晚上里间的布帘子有时向里鼓有时向外鼓,老风俗叫做“出徉”,即死者的灵魂出出进进。我本家的启征叔叔和他们爷仨做了很长时间的伴。

亲奶奶正月去世;六月,我母亲过门;十月,我后奶奶来到我家。

·2·

我小时爱跟着大人去上坟,几乎每次上坟回来必定长病。一长病,后奶奶就说:“这孩子又时气不济了!”就领着我去找远房的即平老爷爷。即平老爷爷把我抱在怀里,对我后奶奶说:“这是她那个奶奶摸弄了她一把,她那个奶奶看着她亲,就摸弄了她一把!”然后即平老爷爷就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骂:“你这个贼老婆!你不是看望着这些孩子好好的,你摸弄她干啥?还不给我滚?给我滚!”我在即平老爷爷怀里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看他的眼,因为他虽然似乎不是骂我,但两眼却是恶狠狠地瞪着我的。

有一次我弟弟生病,神的凡的两下里看。神人说:“他有两个奶奶。这是他亲奶奶来索摸他。他亲奶奶嫌你们和她不亲,嫌你们光和后奶奶亲,有意见!”于是就上供,给亲奶奶糊了衣服,烧了纸,向她解释、道歉。后来我想:死了那么多年的那么老实的人,竟也发起牢骚来,可见心理是很不平了。也是的,后奶奶拉把孙子孙女固然功高,但若没有亲奶奶的繁衍后代,后奶奶的功劳凭何建立?生育者应该比养育者更重要些吧。所以,不管是论资排辈也好,论功行赏也罢,亲奶奶都是应该排在第一位的。然而又一想:我们谁也没见过亲奶奶是什么样子,单靠那张发黄的一寸照片,如何能培养起与她的感情来呢?我们姐弟五个是在后奶奶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又如何不和后奶奶亲呢?不光和后奶奶亲,在两个奶奶的娘家问题上,我们不是也总认为后奶奶的娘家才是我们的亲戚,经常跟着后奶奶去走老姥娘家,而基本上不把亲奶奶的娘家当作我们的老姥娘家吗?于是我悟出一个道理:人,还是活着!一旦死了,有些问题就难说了。人走尚且茶凉,况人死乎!

爷爷寿终九十岁。他生前嘱咐,他老了以后,坟墓要“一条鞭”的,即爷爷在上首,然后是亲奶奶,再然后才是后奶奶。而那种男的在中间,女的在两边的叫做“花葬”。爷爷的安排,说明他还是尊重我亲奶奶的名次和地位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但爷爷去世时,由于原来给爷爷留的空间被别人占去了一些,空间不够,只好把我后奶奶的骨灰移了移,让爷爷在中间,成为“花葬”。我想,亲奶奶大概又有意见了吧。不过,虽是“花葬”,但亲奶奶在右边,右为上,还是尊于后奶奶的。

爷爷与后奶奶的放大的照片,一直挂在爷爷的故居的墙上。每当我看到这两张照片,就想:“应该是挂三张的。”我那苦命的亲奶奶,该又有意见了吧。

后奶奶小人小马,短小精悍,手脚麻利,伶牙俐齿,“能”得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女强人”。她在第一个婆家饱尝了十四年的守寡的苦楚以后,四十岁上来到我家。

大概因为她一生没有生育的原因吧,所以后奶奶特别喜欢孩子。我小时夜里哭,后奶奶就拍打着她屋里的窗户大声喊我母亲:“闺啊!那孩子这是哭啥?你给孩子摸弄摸弄头!”母亲带了我去走姥娘家,待不上三天,后奶奶就颠了小脚步行八里路去抱我。每次把我抱回来,她总要埋怨我母亲说:“你看!那孩子在家里时,和那‘欢虎’似的!上她姥娘家才待了这几天,这不就成了个‘赖虾’了!”后奶奶是极善于夸张甚至虚构的,她这话常使我母亲忍俊不禁,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赖虾”,从未“欢虎”过。后奶奶带我去马庄走老姥娘家时,则是一头小毛驴一副花篓垛。左边的篓子里放个小板凳,我坐在里面;右边的篓子里放礼物。她骑在毛驴上,爷爷牵着毛驴。毛驴在山路上“得得得”地走,比坐“奔驰”轿车有诗意得多了。她带我在老姥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回来后就对我母亲说我长了胖了。

我们小的时候,冬天,后奶奶把我们装在她那肥大的棉裤腰里温暖我们;夏天,她就把我们放在她用棒槌裤(玉米皮)编的长方形蒲团上乘凉。别人家的蒲团都是圆形的,直径不过半米,而她能编成长方形的,差不多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很令邻居们羡慕。

我们一个个或坐或躺在大蒲团上,她摇着芭蕉扇,给这个扇扇,给那个扇扇,教我们数星星:“一个星,两个星,咕噜咕噜灌油瓶。”

让我们看月明:“老母奶奶,好吃韭菜,趴下打滚,拉不起来。”

教我们唱唱:“小板凳,拔骨碌,开开楼门看媳妇……”,“菠菜根,韭菜黄,割上韭菜看亲娘……”

给我们讲故事:七仙女、狐狸精、金丝亚腰葫芦……她的儿歌和故事特别多,而其中多半有她夸张和杜撰的成分。

在家里,我们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后奶奶的周围;一出门,则是前呼后拥。

·3·

后奶奶是个在家坐不住的人,她成天抱了小的领了大的满村玩。形容一个人爱到处玩,叫“腿狂”,后奶奶就腿狂。形容一个人爱串门子,就说是“谁家的廓落(炉灶)门朝哪她都知道”,后奶奶就是谁家的廓落门朝哪她都知道。见了人,后奶奶就让我们又称呼又问好的,然后就让我们唱唱(后一个“唱”是名词),然后她便得到人家一通表扬:“你看人家她奶奶出产(“培养”的意思)得这孩子,人家她奶奶就是会出产!”她听了这些表扬,得意极了,就带我们又到另一家去串门。而我母亲又是个极其不爱动的人,就在家里按部就班地做饭做针线。所以她们婆媳配合得非常默契。

后奶奶胆子大,她能爬到实虚棚上(可以储物的天花板)够猪饲料,这在别人家都是男人们干的事。我们给她扶着梯子,她总不屑一顾地说:“上一边!甭扶,上一边!”然后蹬蹬蹬蹬地就爬上了实虚棚。我们在下面越是喊“慢点,好生着”,她便越是爬得快,叫我们在下边提心吊胆。

我们家的那棵大枣树,年年都是她爬上去打枣,因为爷爷胆子太小不敢爬树,即使爷爷敢爬树,也是争不过她的。她两手抱了枣树,两只小脚蹬了树干,蹭蹭蹭蹭地就爬了上去。她得意地站在枣树上,朝着四邻环顾一周,然后大声吆喝我们把竹竿递上去。她大幅度挥动竹竿左打右打,打得枣子枣叶落满院子。我们则拿了瓢子箢子(类似“篮子”的容器)满院子拾枣子。看到我们拾不迭的样子,她更加来了兴致。她把竹竿别在树叉上,两手扳了树枝狠命地晃起树来,枣子就雨点般砸在我们头上身上。为了显示她的胆大,她还爱从树上一步迈到墙头上。看到我们在下边替她害怕的样子,她的神采就更加飞扬起来。等她打完枣出溜出溜地从树上溜下来,就拿瓢子把大簸箩里的枣子东家一瓢西家一瓢地去送,得了邻居的表扬和感谢后得意地回家来。

后奶奶比我母亲晚四个月来到我家,农村有风俗叫做“先娶的媳妇后娶的婆,打一巴掌还一捽”,即先娶的媳妇与后娶的婆婆有同等的地位和权力。后奶奶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一进门就打算把我母亲辖制住,以保持她正宗婆婆的权威。而我母亲又是个极善良极老实极不愿操心的人,所以不等婆婆下手,她就拱手把大权交给了婆婆。一个愿意当家,一个不愿当家;一个渴望媳妇尊重,一个愿意尊重婆婆:婆媳两个一拍即合,所以婆媳关系非常好,令村里人叹为观止。

后奶奶堂而皇之地登上婆婆的宝座之后,大刀阔斧地搞家庭致富,以偿还亲奶奶去世丧礼上欠下的饥荒(债务)。后奶奶做起了卖豆腐的营生。她和我母亲起早贪黑地出豆腐。每天早上,后奶奶挎着豆腐篮子,敲着梆子在村里走街串巷地卖豆腐。这是她的特长,也是她的兴趣。后奶奶进门后,我们家的人际关系也得到了改善。我们的家族在村里是大族,此前,作为孤儿的爷爷和过分老实的亲奶奶与族人不大交往,后奶奶改变了这个门风。

后奶奶是很会在人前做面子事的。我们家东屋有一盘拉麦子的旱磨,邻居家常常到我家拉磨。后奶奶就拿着饭锅和蔼地问我母亲:“闺啊,咱今晌午是做点咸粘粥啊,还是做点酸粘粥?”拉磨的邻居夸道:“你看人家俺三嫂做的这婆婆!俺三嫂就是会做婆婆!”一次,她们婆媳两个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一边交谈,一个要饭的进门来,问我奶奶:“这是你媳妇啊还是闺女?”奶奶说:“是俺媳妇!”要饭的说:“哎哟!俺还没见过婆婆媳妇这么好的来!俺还当是你闺女呢!”

虽然如此,但后奶奶还是不能脱那个时代的俗,有时还是要适当拿捏折腾一下儿媳妇以满足一下当婆婆的乐趣。

我母亲坐月子,才三天就让她下床摊煎饼;她规定母亲坐一个月子要介多少网子,快满月了介不完,母亲就点了灯熬夜介,她就嫌“点灯熬油”,母亲只好用篦子遮住窗户以免灯光被她发现。

有一次,后奶奶碰坏了一个砂锅盖,她就把锅盖对得天衣无缝,放在炉台上,等我母亲一拿,锅盖成了两半,她就说是我母亲把锅盖弄坏的。

整天在家看孩子累了闷了,后奶奶就想上坡干活换换环境。出坡时,我母亲和她把镢夺来夺去,最后是我母亲夺不过她。她出去则对了社员们说:“俺那儿媳妇,就不启齿上上坡!”这话传到我母亲的大姨耳朵里,大姨对我母亲说:“你这个嘲巴(“傻瓜”的意思)!上坡多么清心!你在家看着三个孩子,摊煎饼做饭,喂猪伺狗,多么累!你咋知不道上坡呢?

有一天,我姥爷牵了毛驴搬闺女,她就拖了长腔说:“亲家哎,按正说呢,是该叫那媳妇上娘家待两天,可又一说了,这不又待推碾,又待捣磨,我看咱再说吧!”我姥爷是个老实人,只好空跑一趟。

说来也巧,我姥爷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后奶奶的娘家哥哥,即我的六舅姥爷。六舅姥爷问我姥爷干啥去来,我姥爷说:“六哥啊,我这不去搬闺女,俺那女亲家说家里活路多,又待推碾,又待捣磨,再说吧。”我六舅姥爷气极了,找到我后奶奶,扒述(“数落”的意思)她说:“你七老啊还是八十啊?你推不了碾啊还是捣不了磨啊?人家那老人大老远远来搬闺女,你叫人家搬不了去。你拿啥架?这庄里我十门九亲戚,你要是不好生给人家做后娘,不好生给人家做后婆婆,往后我就不进你这个门!”我六舅姥爷每次到我家,总是对我母亲和我婶子说:“外甥媳妇啊,你娘这个脾气!你妯娌两个多担待她啊!”

因了我母亲的尊重和孝敬,后奶奶由对我母亲的刁难变为关怀。她常常烙扁豆盒子,还不到吃饭时候,后奶奶就烧个煎饼,卷上三个扁豆盒,塞到我母亲手里,命令道:“张忙(赶紧)吃了!等等老的小的坐下,纷扬生(一会儿功夫),还有你吃的!”

后奶奶很看重自己的长辈身份,唯独在吃穿和干活上不把自己当长辈。多少年,我们家是三道饭食:爷爷吃一等,我和妹妹弟弟们吃二等,后奶奶和我母亲吃三等。我母亲常常为后奶奶的不善待自己而着急生气,她常常对我后奶奶说:“俺那娘哎!你这个老傻子!老贱材!有点啥吃,你就不能拾达到你那嘴里一口!你就不能少做点活路!”可后奶奶依然故我。

饥肠辘辘吃糠咽菜的一九六零年,在田镇速成师范上学的叔叔同全国人民一样吃不饱,后奶奶让人给他捎去一大摞煎饼。后奶奶常常挎了一提篮老干菜,走到许家河,砸开河里的冻冻(冰)进行淘洗。有一次,她端着一个大盆从屋里往外走,一阵头晕眼花,从三级台阶上滚落下来,盆跌碎了,她的嘴唇被瓦片划了一道血口子。母亲上生产队干活,后奶奶就抱着我小妹妹领着我和大妹妹上坡剜野菜。母亲下坡回来,饭桌上虽是糠窝窝头、菜团子、一锅野菜汤,但热汤热水,母亲能填饱肚子,吃得熨帖。

·4·

后奶奶厉害,在村里的厉害老太太中,她可以排前三名。后奶奶厉害得有些不太讲道理,叫我母亲为此吃了不少窝囊气。后奶奶大约应该算是长舌妇了,她热衷于摇唇鼓舌,东家长西家短地拨弄点小是非,所以经常和邻居打仗,一打仗就又骂街又採头发的,母亲听见了就叫我们跑去把她拉回家。后奶奶一边被我们一人一根胳膊硬拽着往家走,一边大声骂我们:“我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大了你们了,你们不给我上前,还向着人家!没良心!我看你们是‘狗吃饱了食不认炒瓢’了?”母亲与妯娌关系极好,后奶奶就嫉妒,使母亲受了不少委屈。婶子坐月子,身体弱,天又冷,母亲不让她出来上厕所,让她在屋里,母亲往外端。后奶奶就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我看你这是闲得没有活路了?!你看你迭溜迭溜一趟!迭溜迭溜一趟!”母亲就赶忙把她拉到屋里,小声说:“哎吆俺那娘哎!你别说了!!你这一辈子又没生养过,你知不道女人生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后奶奶则朝了屋门外,大声喊:“还不容易!‘怕狼怕虎不来那山上住。’我看你就是怕那个老婆!”

后奶奶还有些小小的恶习,比如上坡打猪草,她比较喜欢从生产队里的地里掰个棒槌扒块地瓜藏在猪草底下;找麦秸,她就多弄根麦约子,把两个麦秸匀成三个以多挣工分;打芝麻,她则悄悄抓几把装进口袋……她还教我们也这样干,我们坚决不跟她学,并且严厉制止她这样干,她就狠狠地骂我们:“傻蛋!随你娘!人家旁人家那孩子都有点心眼,就你娘几个!傻蛋!教滴那曲儿唱不得!你们这号人,就宜量饿煞!”可我们是宁肯让她骂个够,也决不跟她学。

后奶奶还热衷于搞侦探。她刚到我们家时,对我父亲和母亲有二心,对我叔叔则疼爱有加。她常常对邻居们说:“俺这小儿就是俺那耳朵!”她常常向我叔叔打听:“你嫂子说我了吗?”“你嫂子说我啥了?”一次次打听的结果是毫无结果,因为我母亲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不敢不愿更不屑在背后论人是非说人长短。后奶奶则是热衷于对着我爷爷告讼儿媳妇,夸张甚至虚构儿媳妇的缺点。我母亲和婶子天不亮到街头去推碾,后奶奶就早早起床跟踪,她冒着严寒站在水井的北墙跟,偷听墙那边推碾的妯娌两个是否议论她。

后奶奶是天然文学家,她的语言生动形象、幽默风趣。她尤其善于夸张、工于虚构。她忙得累了,就烦气,就心焦,说:“俺就待忙煞!忙得俺待去上吊,都没有工夫去拴上那根绳子!”后奶奶以说污言秽语为乐趣。如果骂一个人傻,别人说“傻瓜”,充其量说“傻蛋”,后奶奶则说“傻X”、“傻鸟”。说起辣的东西,她就拖了长腔唱道:“葱辣舌,蒜辣心,芹椒辣到那腚门门!”母亲就批评她说:“哎吆俺那娘哎!人家是‘芹椒辣到那脚后跟’!”她则很不以为然地否定母亲的纠正,用了更高的声调道:“人家就是‘芹椒辣到那腚门门’呢!”她饶有兴味地把“腚”字唱成重音。

后奶奶办事不怵头,喜欢出头露面。家族有长辈去世了,女人们大都愿意凑成一堆哭,内向者甚至躲在人堆里面时断时续地做做南郭先生。后奶奶则不然,她拿个杌扎,选择一个离人群很远的显眼位置。她坐下来,头一仰,两眼一闭,就号啕起来,即刻就泪如泉涌。她声调抑扬顿挫,身体前仰后合。她按着传统的哭丧曲调哭诉:“我那亲娘啊——我就没了那娘涟——我待多咱捞着我那娘见啊——我那苦命的人啊———黄莲也苦不过我那命啊———”哭声凄惨哀婉,她对前半生九蒸九晒的苦难生活的悲伤回忆就借题发挥了出来。

后奶奶好大喜功,但往往是干些看似成事、实则败事的事。比如她热衷于当媒人,但大多是乱点鸳鸯谱。我本家五婶是她的娘家侄女,五婶的娘家哥哥曾经痛心地对我弟弟说:“你奶奶这个人啊,是个好人,也是个坏人!你说你五叔一个知青,她给他找了你五婶这个文盲。听说你大姐也是她给找的婆家。”

后奶奶伺候我爷爷那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那简直和伺候皇上差不多。但她骂起我爷爷来也是颇具水平和特色的。爷爷七岁丧母,八岁丧父,跟了他奶奶长大,从小娇生惯养,所以吃饭很讲究。她就骂他:“穷酸!饿得你三根筋抽着个头,你就没有这些症候了!”爷爷不大关心人,她就骂他:“你这号人,够了数了!你少年丧了父!中年丧了妻!你这个独虫!你独得那墙头上都不长草!”

亲奶奶老实,老实得可怜;后奶奶厉害,厉害得可爱。

年2月于苦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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