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先生非虚构文学作品书香门第

我常常自诩出身于书香门第。

我祖父上过私塾,上到十五岁。祖父在私塾里念了哪些书,念了多少书,他生前我们没有问过他。就他的智商和家境来看,他念的书只能比我父亲多,不会比我父亲少(我父亲念了多少书,见下文)。

祖父堪称文质彬彬,用祖母的话说就是“穷酸”。在村里,祖父的书法、算盘和红白礼仪常识都很数得着。他给我讲过红公事上怎样到村外迎接新媳妇娘家的“送客”,怎样“陪送客”坐席,白公事上怎样“参灵”,怎样“叩拜”。祖父娴于送往迎来的辞令,大家族中谁家有贵客,往往请他去做主陪。他会说些“请问”“贵姓”贵庚“台甫”“借光”“失陪”“不客气”“请慢走”“请留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之类的话,他的肢体语言也文雅而标准,比如抱拳、作揖。他给我叔叔写信,开头的称谓总是“启辉吾儿”,以至于我也把这点学到了手,我给儿子们写信也总是“大鹏吾儿”“小飞吾儿”的。

我出生后,据祖母说,祖父捧着字典给我起名字,直到满月才定下来,名曰“玉丰”。

我记事时,祖父拿根筷子横着放在我嘴上让我含住,他笑着连连说:“野巧(喜鹊)含棒!野鹊含棒!”我一笑,筷子掉下来,家人皆大笑。祖父抱着我给我讲一本小人书,有一页上画着一个男人和一个抱小孩的女人。祖父指着上面的字念给我听,那小孩喊:“爸爸!”,那男人嚷:“滚吧!”我每听了这话就大笑,并且常常把这话学给祖母听。

我上小学后,祖父让我猜字谜——

一人一口一个丁,

竹林有寺无有僧,

子女二人一起坐,

二十一日酉时生。

谜底———何等好醋!

我学乘法时,学校发的“乘法口诀表”我弄没了,祖父就用毛笔以蝇头小楷给我写了一张,但我不满意:学校发的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三得九”,祖父写的是“一如一,二如二……三三见九”。长大了我想,祖父的口诀挺好,“如”字、“见”字,比“得”字有诗意。

祖父当队长时给社员们讲过一个笑话:一位书生外出求学,面对潇潇夜雨,触景生情,思念家乡,于是给妻子修书一封——

屋檐滴水响叮当,

忽然想起旧家乡。

如果回家看一趟,

对着孩子哭一场。

可巧,四句话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这书生都不会写,只好画圈代之。于是,妻子收到的是这样一封信——

屋檐滴水响叮〇,

忽然想起旧家〇。

如果回家看一〇,

对着孩子哭一〇。

我们家堂屋正面墙上贴着很多红帖,有请帖有谢帖。祖父说张贴这些是为了显示在人情世事上的礼尚往来。我常常跪在太师椅上读这些帖,把谢帖中的“领谢”读成“谢领”,因为“谢”字的位置在上(那时我不懂竖版要从右往左念);把请贴中的“喜酌”读成“喜配”。

祖父寿终九十岁。院子里的灵棚上,挂着我村书法大家孙钺先生代表全村人写给我祖父的挽联——

横批:德高望重

上联:律己无愧,毕生事事达理

下联:训诲有道,子孙个个成才

我父亲也上过私塾,上到十二岁。私塾里学的是儒家著作,念儒家著作又叫“念儒书”。父亲在私塾里念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念了四书:《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念了“五经”中的《诗经》和《易经》;念了《弟子规》;念了《日用杂字》……私塾里教书法,写毛笔字,谓之“写大仿”。中国私塾教育的教学内容经典又精华,而新式学校的语文教材则相形见绌。现在国家提倡学生读国学读经典,提倡练书法,此乃英明之举也。

解放后我父亲上过新式的高级小学,然后就读于淄博第一速成师范。他长于计算,算盘很好。他的字笔划横平竖直,很像宋体,又一律往左斜,显得有些古板生硬。字如其人,父之谓也。一九五三年,父亲在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被区供销社录用。他任过股长、主任、经理。关于父亲,我在《父亲》一文中有详细记述。

我叔叔上的是新学,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山东省淄博幼儿师范学校”的“中速师部”,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师。我刚上一年级时,祖母找出叔叔用过的本子,把里面空白的半页、整页的纸剪下来让我用。好几支铅笔,半截的,大半截的,都是外表有花纹、顶上带橡皮的豪华型。我的同学家里很少有这些东西。那时中学《汉语》《文学》分家,我读过叔叔的《文学》课本,《灌园叟晚逢仙女》、《错斩崔宁》、《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就是从这课本上读到的。

我祖母目不识丁,母亲也只在娘家上过几天识字班,会背几句“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之类的古训。但她们婆媳俩是天然的文学家:叙述、描写、抒情,比喻、借代、夸张,各种手法运用娴熟,幽默诙谐,妙趣横生。所不同的是:祖母是豪放派,母亲是婉约派;祖母时有谎言甚至污言秽语,母亲则诚信为本,语言文明纯洁。我自幼生活在两位才女身边,真是幸运之极!

我一直认为,有无文化不在于上没上学、识多少字,而在于懂得多少仁恭礼智。大学学历文盲素质,大学文凭小学水平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们提倡“文化立国”。什么是文化?著名作家梁晓声概括得好:

根植于内心的修养;

无需提醒的自觉;

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

为别人着想的善良。

按照梁晓声的标准,我坚持认为母亲是文化大家,而读过“四书五经”的父亲则文化水平不高。母亲在娘家接受了我一字不识的外祖父的言传身教的孔孟之道、老庄之学,并将这些融化到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文化立家”,母亲是我们家族的文化底蕴,母亲是我们家族的文化沃土。

颇为有趣的是,我上学了,我父母洞房的对联还完好无损——

横批:花好月圆

上联:喜见红梅初结子

下联:笑看绿竹又生孙

小时候我只是念念而已,长大了越来越欣赏这副对联:对仗何其工整,形象生动,又有色彩,末字又谐音“子、孙”,比文革中我在一户人家的洞房门上见到的“横批:全民皆兵。上联:七亿人民七亿兵。下联:万里江山万里营”有诗意得多了。

一般来说,一个家族有一个学习好的,其他人也往往学习好,村人们说学习好是“一窝一窝”的。我的家族就是我们村四五窝中的“一窝”。父亲五个孩子,叔叔四个孩子,我们九个都凭着学业走出了山村。父亲的第三代都是高学历,硕士、博士。大妹妹的两个女儿在首都,小妹妹的女儿在澳大利亚,大弟弟的儿子在英国,小弟弟的女儿在美国,我的儿子最近,在省城。叔叔的第三代更是优秀:外甥是中国公安大学的高材研究生,在京城做公务员;外甥媳妇是北京大学医学博士。外甥女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甥女婿是海归;大孙子是建筑专业的研究生,未来的建筑专家;小孙子更是难能可贵的体育专业成绩非常好、文化课成绩也顶顶拔尖的人才,就读于北京体育大学。至此,我的家族成了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

年6月于静虚庵

文竹,原名孙奉玲,女,淄川人。中学从教三十余载,学文教文作文化文,俨然“文痴”。其书斋始名“苦竹斋”,后名“静虚庵”,自号“静虚庵主人”。退休十余年,犹笔耕不辍,坚持以诗意情怀来对抗琐碎庸俗的现实生活。其文笔清新自然,情感真挚细腻,意境雅致悠远,体现了她世界、对生命的思考,以及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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