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放,年生人,祖籍湖北大冶,出版有小说集《远方的诱惑》、散文集《智慧钥匙》《有一个少年》《太湖观澜》、纪实文学《精彩与无奈》旅游文化读物《虎丘》《周庄》、文化访谈录《你对刘放说》(三卷)、诗集《微醺》等十四种,江苏省作协会员。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和新闻奖若干。现为苏州某媒体评论员。
稿
纸
情
结
文/刘放
1稿纸与竹简,都出自于山中的竹子,却像今人与古人一样,隔着迢迢星汉,对应而对峙。
关于竹简,我总有一个来自身边生活的联系,那就是小竹排,山间溪流中的小小竹排顺着时光之流,从远古漂泊而来。竹排上有一个握竹篙的少年,他端坐在竹排上,竹篙横置胸前,左一下右一下搏击水面,当桨和舵,既可发力又能校正航向。到了平缓地段,他就将竹篙撑竹排,像今人撑竿跳高运动一样,一竿子插向河底,两手交替着吧嗒吧嗒沿竹篙上升,力量从他的双手而双脚,再传递到竹排,竹排如马闻鞭鸣般往前窜。少年再吧嗒吧嗒往回收水里的竹篙,竹篙上的串串水珠滴落,带着一粒粒太阳的光斑……
这个少年,就是我们的文明史。
我们的文明史,就曾驾驭着竹简,一路走来。
所以,我一直疑心为我们增删编撰了《诗经》的孔夫子,他在黄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他或许就窥见了河水中有个撑竹排的少年。他没有见过甲骨文,竹简支撑他了思想的脊梁。
到了汉代的蔡伦,他用竹子打成浆,造成了纸,竹排上的少年就离排上岸了。
于是,稿纸也就横空出世了。
其实,稿纸与蔡伦纸,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需要蔡公进行好久好久的穿越。稿纸,这种印有蜂巢状格子的印刷品,应该是伴随着近现代的书报出版和稿酬制度的出现而出现的。稿纸上的方格很工整,格数一定,既规定写作者在蘸着心血“戴着镣铐”挥洒,买方也在按格子上的字数,给其计算收益。现代在电脑键盘上敲字的写作者,当然不会有对稿纸的感情和感觉,就像我们对竹简也没有感情和感觉一样。
但从小小竹排上走下来的少年,一定对竹简非常有感情,几乎感恩戴德。我想,及至这个少年长成,长成壮年,长成长髯飘飘或须眉皆白的长者,他都需要感谢蔡伦。即便在岸边对蔡伦长跪不起,也算合情合理;因为,蔡伦配!
一部中国文明史,有多少是依仗笔墨文化才如此星河灿烂、风生水起的。竹简时代,承载的大多是秦篆和前期汉隶,至于后面的流派云起、杂生花树的中国画,更是只有在能让少女腮颊上腾起红晕羞赧般的宣纸上,才成为可能。否则,你让王曦之在竹简上行书《兰亭序》?你让八大在竹简上画他的水墨画?篆书用中锋,可刀刻;隶书蚕头燕尾,用偏锋,得用毛笔在纸上写,必须有了纸,毛笔才可能于一横的首尾见蚕燕。
所以,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张艺谋用舞蹈演员在一幅缓缓展开的素宣画轴上跳出水墨洇化效果,再用人海阵演绎印刷术的“和”,人们才能惊叹,他的“老谋子”并非浪得虚名,他懂中国文明史。这些素宣、水墨、活字,都与纸存在着皮与毛的依存关系。如果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夜空中,有蔡伦魂灵莅临,他一定会捋须颔首,甚为欣慰。
试想,中国文明的星空,或曰世界文明的星空,没有一张纸的降临,那将是何等的黯淡失色!这一点,蔡伦可毫无愧颜地站在孔子旁边。
尤其宣纸,不须任何语言,只要一滴墨滴落其上,渐次洇化,这就是在演绎东方文化,太极神功,中庸之道……稿纸,只是纸文化这件金缕玉衣上的一瓣儿玉片,却也让万千文豪用毛笔、鹅毛笔、钢笔、铅笔、圆珠笔,对其顶礼膜拜,倾诉衷肠。
2我是从乡村少年时代开始与稿纸结缘的。那时写稿,要自己去买稿纸,一分钱一杯的凉茶,不舍得买一杯润润冒烟的喉咙,而那两毛六分钱一本的稿纸,买起来却如同腰缠万贯的主。挑选时,要看看一页的方格数,格、格、格都有,那就买格的,容量合算。那时我已考取了师范,学校不收一分钱的学费和书本费,免费食宿,还每月发一块钱现金,用于购买肥皂、牙膏等日用品,我的这一块钱就悉数交给了商店的稿纸柜台。那时,我从一篇文中得悉,杜鹏程在他的长篇小说《保卫延安》写作中缺纸,他就利用上了各种纸,包括厚硬的马粪纸。他的一部小说的手稿,装了一大麻袋!这个印象太深刻了,我想到自己日后也是要写长篇的,于是,早早地对稿纸油然而生敬畏,草稿绝不会直接在一格格的新稿纸上写,废纸起草,修改,再往这圣物般的方格稿纸上誊写。一些破损有污点的稿纸,也绝不舍弃,感觉这样的稿纸也是有生命的,我要善待。我会用橡皮揩擦净污点,从破损处的反面粘牢破损处,再誊写我改定的文稿。看着经过自己补救而焕发生命的稿纸,叠摞在我的一整沓文稿中,我会感觉到它们在望着我破涕为笑。
我当然也投稿,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人民文学》《长江文艺》和《芳草》投,往往是被一张铅印退货单押送归来。向《黄石日报》和《大冶文艺》投稿,也属找错庙门。但家乡老师仁厚,居然善解人意地赠送一两本绿格稿纸,那稿纸的右下方还印有报纸和大冶县文化馆的字样,我拿着这样的稿纸会长时间地将之贴在自己脸颊,陶醉地嗅着稿纸上稍逊于新书书香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好闻的馨香。我会抒情地将这绿格稿纸比喻成桑田,我本人就是春蚕。又比喻成绿绿的草原和白云点缀的天空,我自然是马群羊群中的一分子,或者是那鸣唱着腾空而起直冲云霄的云雀,心中还会奏响意大利小提琴名曲《云雀》的优美旋律。
我记得人生中第一次给女孩子写信,正是师范阶段,对方是个会拉小提琴的女生。现在想来,当时也是莽撞,不自量力,忽略了癞蛤蟆仰望天鹅的遥不可及。我之所以敢大胆一试,大约与我刚刚拿到一本大冶县文化馆的稿纸有关,一个做着文学梦的人,感觉上的膨胀可是说来就来的。我当时虽然名不见经传,写出来的一些小说也总是“完璧归刘”,但得到的口头好评倒也不少,其中这种稿纸的相赠,差不多也可视同为一种实物凭证吧。于是,如同酒壮英雄胆,稿纸敲一敲,心潮逐浪高,就在这稿纸上大胆地畅抒衷情吧。这也仿佛是一个懵懂少年凭借一根竹篙学撑杆跳高,向空中弹射。结局当然是吧嗒一声摔落地上,烙下初恋尴尬的隐痛。
客观上似乎也可以归结为稿纸的恶作剧,给开了个善意的玩笑。
也赐给了情感天空一颗遥遥引领我向往的星星,30多年了,她还高远地闪耀着。
接下来我工作了,上讲台教书了,有工资了,甚至也零星刊发一些习作了,但对稿纸的崇敬之情丝毫不减,仍然是废纸上起草,反复修改,再移栽到稿纸的苗圃上,择机投稿。
3在我的办公桌上,除了常用的办公用品,与一盆文竹相伴的就是一沓崭新的稿纸。它是我的案头清供,也是我的座右铭,看着悦目,摸着踏实。它不动声色,却在我的处世状态上有如给手表拧紧发条。
有一件让我暗生悔意30年的事,也与稿纸相关。我教书时,学生年终放假,作文本理应归还学生,可我看到大多数的作文本后还有一小半的纸张未动,就动起了它们的心思。我想,学生们拿去也都是浪费掉了,不如让它们物尽其用,让学生的老师来处理它们的归宿吧。它们肯定比马粪纸强百倍,可以让我起草,我的规范稿纸们是白领,它们则可以充当蓝领;我的稿纸们抛头露面,它们则可以做幕后英雄,当拍片替身。可我恰恰忘了,这些作文,是学生写作的起步,我应该劝说他们各自收藏好,作为岁月的纪念,学步时的屐痕。这些旧作文本上裁下的带格纸,我用订书器装订成册,储蓄般放好,并未及时用来写作,一直放置到现在。现在想想,我也许该拿它们写我的忏悔录。———一个乡村走出的写稿人,在这方格子上爬行而感恩敬畏这稿纸的忏悔录!
上课前备课的教案,也是写在绿格备课纸上的,这纸无须自己购买,完全由学校提供。只是这备课纸只有横线无方格,不可统计字数,算不得稿纸。备课纸也是一学期只发一本,写在其上的教案,供上课用,也供学校检查教案。有教师同行偷懒,课文熟了,懒得再写教案,或拿旧年教案来备查,这在正规教学中是不许可的。就是说,想用备课纸来起草自己的小说,也不可能。
关键是教学之余的写作,并不为校方领导认可,他们视业余写小说为不务正业,会分散精力,耽误教学,我记得每每从学校收发室拿到样报样刊,还有微薄的稿费时,总会招致冷嘲热讽。似乎业余下棋打牌无妨,不算精力不放在教学上,写作就不行。就是说,只有于横线纸上写字是正事,方格纸上写字就是追求个人名利,与教学是绝对此消彼长的事情。大凡在教学之余爱涂写几笔的写作爱好者,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写作只能是地下工作,偷偷摸摸,像电影中鬼子兵偷袭村庄,“打枪的不要”,不能让学校领导知道。一直到了公元两千年之后,情况才有所改观,原因之一是很多学校的领导也很爱写,很能写,评定职称又必须要有专著,社会上对那些拥有写作名人的学校也另眼相看。出书很多的教师也是名人,也头顶有道光,这道光更多的当然是个人名利,但至少不会辱没学校。
我等不及,在教了两年书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万里大漠行,“跳出三界”,只身应聘去了大西北,是那个读一读会心底倒吸一口冷气的古诗中地名。那句古诗是这样写的:“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我却能感到春意盎然。到这里,唯一的吸引力是,这大西北三线地带可不理睬各种招聘启事的最后那个括号:中小学教师除外。我应聘到了甘肃玉门人民广播电台,做记者。应聘当中,除了文凭,考核面试的方式是给一份当地经济统计材料,在规定时间内看完,立马在他们提供的格稿纸上改写成一篇新闻稿。来不及多想,我就在规定的时间内上交了作业。主考官是新闻部主任,姓李,戴度数极高的眼镜,年龄长我20多岁,他看完稿子后,十指拨拉中指在稿纸上弹一下,微笑着说:不错,我们要你了!
稿纸上短时间内赶出的一篇改写新闻稿,彻底更改了我的职业,更改了我在湖北故乡想方设法打通关系也求告无门的结果,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光明正大地、在稿纸上写字了,这一写就是30多年。当然后面经历了换笔,改为敲键盘在电脑上打字。
4稿纸上写字与备课纸上写字,不但所写的内容不同,写的过程也有异。备课纸上有横线,无方格,写起来信马由缰,舒适倒是舒适的,但缺少一种踏实感,就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终将会很快被擦拭掉。稿纸上写字就完全不同了,这一个个的方格,仿佛梯子上的一级级横隔,手爬脚蹬,有明显的抓手感。似乎就是蜘蛛侠在自己的网中攀爬,腾跃,所以,写稿又有一个“爬格子”的噱称,比较准确形象,
稿纸上写字最神圣的感觉,是所写的内容能见报见刊,有更多的读者,有巨大的成就感和使命感,似乎自己写着写着,一不留神就真的可能写出了一部《红楼梦》。尤其是写长稿,写到夜深人静时,自己如同在深水中潜游,一页纸写完,嚓地撕下,顺势标一下页码,就感觉是浮到水面换口气,继而沉下水继续潜游。笔尖与纸面摩擦出的声响,仿佛着软底鞋在林荫道上独行,于悠然天籁中享受悠然自得,愉悦处难以名状。
就我所知,当代作家中,至少北京的刘恒和山东的张炜,还在顽固地抵御电脑,仍用传统的笔向稿纸倾诉。刘恒最好玩,纸不说了,他的笔居然还是蘸水笔,就是写两三行字,就得到墨水瓶中蘸水,顺势在瓶口刮刮笔尖,像当年的教师批改学生作业时用蘸水笔蘸红墨水,这一蘸一刮,其实是传承着毛笔书写的程式。但蘸水笔却是由西方而舶来,从鹅毛笔蘸水而演化,继而出现钢笔。钢笔是蘸水笔的升级版,加一个能如潜游中的氧气瓶模样的笔胆,或者房顶中水箱功能一样的玩意儿,就成了“自来水笔”。中间的演变过程,与装药填弹后搂火击发的毛瑟枪演变毫无二致,后来生产出能够一搂扳机,就射出一梭子子弹的冲锋枪、机枪,都是毛瑟枪的后裔。拿破仑说,他一羽鹅毛笔,当十万支毛瑟枪。意思是说,毛瑟枪当然重要,但他的指挥艺术更重要,所谓“笔底雄兵十万”,就是这个境界。
由稿纸牵连到拿破仑和毛瑟枪,似乎有点扯远,但之间的确不无类似的蛛丝马迹、藕断丝连情状。是纸的载体,促进了笔文化的衍变。没有纸的出现,也就不会有笔的子孙不断,瓜瓞绵绵。自然,也就不会有好玩的刘恒在当今扮演堂吉诃德,挥舞着他那挑战风车的长矛一样蘸水笔,也如同中国神话中舞干戚的刑天。他说,他写作中,蘸水笔的一蘸一刮一写,就感觉是在蜡纸上刻钢板!力透纸背的会心自得,跃然纸上。
记得很多年前,刘恒在一篇作品的最后注明时间中,“刻”道: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吾儿刘传周岁。把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作品“流传”牵小狗一样牵出来遛遛,那一定是有心让读者与他一同分享劳苦后的喜悦,是真性情的不自觉流露。
想刘传如今该是年过而立的大小伙了,当然不会责怪江南小城某人写小文时而嘲你为小狗吧?小狗可爱呢。打狗看主人,人家爱狗也是看主人呢。撇开这一切,俺也是你的小叔,老刘家的人,读你爹刘恒刘冠军读了30年,能从他的书中读出刻钢板的声响,还能不是小叔?
用钢笔在稿纸上耕耘的,还有上海的赵丽宏(写诗时用纸笔,并且喜欢如普希金写作一样,手稿的分行句子空白处,还信手画画头像、飞鸟、花草)、北京的莫言、西安的贾平凹。贾氏纸笔更是了得,他如同农夫一样田野上挥汗锄地,结果一锄刨出了狗头金,文金贵,字更金贵,弄得西安的纸比当年洛阳的纸还贵。贾氏的书法是真的好,虽然看得出他没有临过帖,找不到“二王”的鬼影子,他的鬼就是他自己,完全从钢笔字摇身一变,却成了贾体。他写毛笔字,完全摈弃了传统的逆势起笔,大量剑走边锋,却赢得世人喜爱。他一支毛笔,一支没有碑影帖意的毛笔,当十万台电脑。
当然,周遭的诟病者也是铺天盖地,讥讽指责如搔首弄下的满纸头皮屑。其实,也真无必要,人家作家的字,钢笔字加以天才的嫁接,你吊死在一支毛笔上的人,来掺乎什么呢,这都哪跟哪啊,人家字中有金狗,有黑氏,有庄之蝶,你有吗?没有,那不就完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好,苏东坡的《寒食帖》好,好就好在字里有体温。摸不出,要用心来感悟。贾氏的字,喜爱者是能从中悟出其商州体温的。那硬邦邦、貌似不俊逸风流的字,能带着喜爱者一同穿越他的万千作品,领略贾氏笔下世界,当然就物超所值了。
不止是在下,贾氏笔下稿纸中的万千方格,也欲化为万千张口,为其辩护。
5我是平庸的爬格人,爬了几十年,还只会津津乐道于别的爬格人的事儿,深深感觉不好意思。真恨不得买块豆腐来撞头。
但普天之下,有几个刘恒呢?有几个贾平凹呢?没有平地不见高山,不正是因为我等平凡,才造就大作家们的不凡吗?平凡的爬格人,也有平凡的风景,虽然这风景大逊于路遥爬格爬出的《平凡的世界》,大逊于陈忠实爬格爬出的《白鹿原》,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就像同一块版图上的橘树,栽于淮河两岸,开花结果却大相径庭。
继续说点平凡人的故事。我有一个同学,男的,名字中带个“芳”字,有点女性化,字迹也软绵娟秀,在我们同为文学青年的时代,他稿纸中的字,率先成为我们几个伙伴中的鱼跃龙门者,泼剌剌,蹦出纸中方格,变为签印字,上了报刊。多年后他透露,其实他是玩了点小聪明的。他投稿,专门选中男编辑,而且将那时可以买到的比如今电蚊香片还薄的香片,夹在稿纸中,读他的稿子,就能闻到丝丝缕缕幽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异性相吸,他略施美人小计,布置似是而非的温柔小陷阱,见效了。之所以要多年后才透露,当然是捍卫自己的小发明专利,早早地就有了知识产权意识。不过如今这样的专利是彻底失效了,没有了稿纸的善解人意,那瞒天过海的一缕幽香,就失却了载体。电子稿抹面无情,没有温度和体香的想象空间。
我自己写稿,正是出于对稿纸的珍爱,在稿纸无须自己掏钱买的日子里,慢慢养成了一稿成的习惯,打好腹稿,直接在稿纸上推出成品,省略草稿的环节。而且,绝不舍得浪费半张稿纸。稿子写完,眼看一张稿纸还余下一半空着,那就一折叠,压平,指捺对折线一拂,碾压着撕裁下半张纸,整齐如刀切。心中默诵当年奶奶教授裁纸时的自我表扬: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
那时,单位里吃饭都是买好饭菜了端到办公室吃,吃完要自己洗碗,我就看到有同事用未用过的稿纸当抹布,一次性抹布,洗罢碗扔掉,看的我怪心疼的。他还说得头头是道,洗碗的纸不能太软,也不能过硬,写过字的纸有墨迹,不卫生,没写过字的稿纸洗碗最合适。怏怏之下,我买了块不沾油抹布送他。面对他的道谢,我心里说,我还要谢你呢,不再暴殄天物,也就不使我心添堵。
我最爱用那些零散破旧的稿纸写短新闻稿,因为稿子体量有限,一般两三张稿纸足可解决问题。这当中,发现有可能丢弃的纸,我会首当其冲地先拿其是问,写满纸了省去嚓地撕下的环节。再找,如果还有类似近乎明珠暗投处境的破旧稿纸,我一定满怀深情地使其重焕生机,在上面写字。金纸也是纸,泥纸也是纸,能于其上写出好文的才是最好的纸。稿子写罢,别上发稿单,审阅完毕发去排版校对,就完成了其破茧化蝶的使命。而自己在这写作的过程中,能真切地体味到化腐朽为神奇、颗粒归仓的快乐。
稿纸哦,我这平庸的写稿人,依凭你西征东进,由湖北而甘肃,由甘肃而江东,又娶妻养子,继而养家糊口,我该怎样表达对你的感恩戴德呢?虽然破书也出了十几种,却是连自己都处处不满意,我难道不是有负于你吗?你不言不语的稿纸,对我这样一个乡村出身的少年,如同诸葛孔明辅佐大耳朵的刘玄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竭力维持一个三国鼎立的版图,力挽狂澜于既倒,成就失衡落差之美,别人看不出,我自己可是心知肚明、洞若观火。
我常常深夜枯坐书房,手抚数沓稿纸,想我早岁的万丈雄心,想我至今还在血管中漫游的长篇小说,长长一声叹息。隔了一会儿,再长长一声叹息。
6写这篇感恩稿纸的小文,不知不觉已耗费稿纸到了第20张。这就好像是踱步进主人的茶馆里,落座案旁,屁股极沉,絮絮叨叨表明对主人恩典的铭心不忘,却又久久不去,徒然耗费主人的灯油,耗费主人的茶水。反正债多不愁,欠欠身,咱再整几句。
之所以要写这篇小文,是我家读书郎考取海南大学后,他自己课余打工挣钱,从那天涯海角带回到姑苏城的各色见面礼中,给我的是他从学校购得印有校名的稿纸,厚厚几大本。我心大动,知父莫若子,这小子真会买东西,不说情商不低,至少也是妙手偶得,正中老父下怀。看着这几大本稿纸,我不仅眼前幻化出南国的椰林依依、南海的碧波荡漾,心中也是如此这般,久久无法平静。
我养儿较晚,至他出母腹时,一声呐喊宣布我登基做父亲,我已然在这个世界晃荡了三十又四春秋。我当然是黄鼠狼说自己的儿子香,无师自通当慈父,一个未必合格的舐犊者。我的自行车龙头后绑一个小竹椅,在他尚未上幼儿园时,无论刮风下雨,他都端坐在我的“大奔”他的“专席”上,父子俩形同自行车上的一只老袋鼠与怀中的小袋鼠。在他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出版过一本专门写他的小书《有一个少年》,十万字,一百篇,记录他成长的点点滴滴,有他童趣盎然,也有他“劣迹斑斑”。一百个题目,个个一律三字,巧合一本经典启蒙读物的句式。
小书好写,顽童难教。他上小学时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但这不影响他照样课堂上不守纪律,惹老师生气,不但被安排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还常常被轰到教室外,在那教学楼的的走廊上,隔门旁听。我有时到学校去看看,原本打算想象着他在教室里面的读书模样,结果是校外仰面观望上去,不需想象,他就在教室外面走廊上具体直观地与我对视,让我深感扫兴又无奈。仰望那幢教学楼,那层层的走廊和门窗均对仗整齐,几乎形同一张稿纸,不觉心中感慨,稿纸按理不会挑剔字词的入格,总是仁慈宽容的,我家的确有些顽劣的小儿,总不至于不够格入格子内吧?
如今看来,他应该是自己努力着进入了格子内。
而且,在这所师资和生源都一般的非重点小学里,能上够格参加高考的高中者,不过十之二三;上一本大学者,二十分之一而已。我家小儿入了这一档,差不多无愧于母校那张稿纸了吧?
说这些,无非是将其与其父作比较。如果我是刘大耳,他绝对强过刘阿满。不但屡获全国奖,还代表学校出国访问演出,在国内考研竞争日益激烈的态势下,他也是一跃而过,并早早预备硕博连读。看着他赠送的稿纸,想着他课余打工的不易,我好像心里诸多对稿纸的情结积累,一下子被点燃了,起火了,考得我面红耳赤,不写不快。我没有本事,将他牵小狗一样牵到稿纸的文尾得意亮相,是他自己,从遥远的天际,给我叼回几块美味骨头般的情感载体,并得意地摇着尾巴,还似乎冲我“汪汪”叫了两声……
但不容回避的是,稿纸的确已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处境与当初照相机的胶卷非常吻合,网络时代,纸媒日益式微,更别提传统的书写工具了。就像竹简之成为文物,稿纸的归宿,也一目了然。
回眸看看这篇稿纸上笔写的文字,就在首页,似乎有一个明显的水渍,枯黄地向四周洇化,是我存放多年的稿纸上,一步留神滴下的一滴水形成的。忽然心一动,这个陈年水渍,怎么越看越像一滴泪斑?是冥冥中的老蔡伦感伤而垂?
这篇小文,莫非真有一种天意,在驱使我写?
写到这里,我的心和手一同颤抖了。
《在场》·春/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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