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兮惚兮,幽幽冥冥。
吴学问走着。
不,不能算走,是飘,
脚不曾沾地,悠悠忽忽地。
“站住,站住!”
眼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分不清是哪一道上的警察,灰黑色的制服,拿着警棍。
好好地走着,让我站住干什么?
“罚款!”高个子警察凶狠地说。
罚款?这从何说起呢?
“你的车没牌照,罚款!”矮个子说。
我没车哪来牌照呢?
“噢!真是的,不仅没牌照,连车都没有,那更要加倍罚款!”高个子说。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没驾车,当然没牌照,没车没牌照,交通法规怎么能管得着我?
“噢……”高个子一时没词了。
“行人乱穿马路,罚款!”小个子说。
我在空中飘行,哪里挨得着你的什么马路?
“呃……”小个子一时语塞。
“你在空中飘行,不乘坐任何交通工具,罚款!”高个子又抖起了威风。
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个什么不乘坐飞行交通工具不得空中飞行的法。
“你既然能空中飘行。我们就能空中生法!”矮个子振振有词。
怎么可以乱造法规呢?
“废话!难道你不懂万法皆空,万法唯心么?”高个子把眼瞪得铜铃似的。
今天算撞上鬼了!一定是他们警察都有罚款指标,这种不正之风也是有的。看来,今天不掏几个钱是过不了关了。可身上实在没带钱呐!
“没带钱,那好,带回局子里!”
今天真倒霉,无端被抓起来。那么走吧!不用捆绑,我跑不了,不信就没个讲理的地方!
“报告!云判官,抓来一个不交罚款的。”
“天兵,凡兵,一边呆着去,交给我审好了。”
天兵,凡兵?怎么好熟悉的名字?还有什么云判官……
看来这个云判官慈眉善目,不像个不讲理的样子。
云判官大人明察,您这两位部下好没道理。
“不要胡言乱语,我的部下从来没错抓错罚过人。”
我确实没做错什么,何况我正在进行一种神圣的探求。
“什么神圣的探求?”
是真的,我要去问天,向天堂取经,求取医治人间顽症的良方,这个不神圣,还有什么算神圣呢?
“想去天堂?那抓你就更对了。”去天堂犯法?这是什么道理?
“有道是不下不上,不舍不取,不肯下地狱受苦的人,是没有资格上天堂的!地狱是通往天堂的必经关隘。”
这位云判官说的还真有些哲理。
可是,我受的苦还少吗?我是从地狱里趟过来的呀!何止地狱,饿鬼、畜牲、阿修罗,哪块地咱没趟过?
往事不堪回首,揭开那一页页经历,心都会滴血。
三年大饥荒时,自己还小,树叶子蒸的团子吃起来比馍都香。如果不是还惦记着外国小朋友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或许已经饿死了,这不是饿鬼是什么?唯一区别于饿鬼并使自己走过饿鬼关的,是这个羸弱的驱壳中还跳动着一颗人的心。
在那风雨如磐的史无前例的疯狂年代,自己经历了多少心灵的重创!本该如诗似梦的少年,却每天看着亲人流血,而且要被威逼着跟着疯狂的人喊打倒自己的亲人。吃的是什么样的苦,忍的是什么样的辱!记得有一次,一位乡亲大婶在没人时,对自己递来一个蕴涵着怜爱、同情的目光,只是一道短暂的眼神,那眼神让自己回味了多少年!只是这一道眼神,就使自己确信,无论何时,人类的心底都存在善良。
人间的地狱,和非人间的地狱的区别之处,在于有时候还会囚禁和鞭笞善良。从来没有怀疑自己是天才,从来不怀疑自己有一千条路通向辉煌的成功。然而,天才落地不如庸才。
那个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大学生研究生、博士、专家泰斗的吴学问,却过早地离开了校门,回到那小得容不下一个肥胖症病人的山村,可怜兮兮地被塞入牛棚。真正的牛棚,圈养着两头牛、十五头驴、二十一口猪的饲养棚去伺候畜牲。被剥夺了人的资格的一个高级动物被逼迫去给畜牲喂食、揩粪便,好好伺候着,不得有半点怠慢——还要遭受连畜牲也不肯接受的冷眼。那他算什么呢?或许也算是畜生吧?或许还算不上,因为他的地位还不如畜牲。和其他畜牲所不同的是,这一个畜牲还一直自信地认为这个宇宙是以自我为圆心的一个圈。
于是,这个不甘心做畜牲的动物,便发了狠,做了阿修罗,在那个十九岁的虎年,借着一个说起来悲惨又可怜的机缘,义无反顾地跳出了这个专门网罗畜牲的棚。他要去闯,去争,去讨回自己的权利。
那是怎样的拼搏哟!在重压下,在夹缝中,寻找那一丝光亮,那一缕天空,那一线希望。在重压下,能量被一万倍地放大了,他爆炸了,“一鸣惊人”,被称为“中国一绝”。
他成了英雄,刚认识他的人都不相信他是属羊的,坚持说他一定是属虎,或者属龙。他的成果使人折服,更使人动容的是他那命运的反差。他自己也觉得高大起来了,在许多场合情不自禁地描述自己与人奋斗,与天奋斗的历程。
没听到多少规劝,或许,许多规劝没有听进。只有一次,一个老资格编辑,听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自我表述后,没有像别人一样捧场喊好,只是淡淡地说:“所有人都是成就你的,把心放平。”
这句话在心中装了好几年,一直琢磨不透。
自从开始寻找逍遥谷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即使被捧为英雄的时候,还不够一个真正的人份。只能算一个狂心未歇的阿修罗,浮躁、焦虑、不平。当发现这一点时,才算找到了人的感觉,才发现了作为人的种种局限,种种不够,才进了山,要上九重天外,问个明白,问个清楚。
云判官微笑着,不像个判官,倒像个长者。噢,对了,有点像那个叫自己把心放平的老编辑。“是的,你的苦的确吃得不少,人间所能体验的饿鬼、地狱、畜牲、阿修罗乃至人的境界都体验了。你也的确很精进,在任何时候没有退却过,你有资格去天堂。然而这还不够,还有点小麻烦。”云判官慢条斯理地说。
还有点小麻烦?怎么这么麻烦?
云判官:“饿鬼、地狱、畜牲这三个人生阶段,了结了你前世所积存的种种怨孽。然而后来这一段时间你又造了恶业,欠下了新债。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遇到一些吃、拿、卡、要、乱罚款,甚至受骗、挨偷、遭抢劫之类的事,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不该得的你得了,就要还,不义之财当然要有不义之人给你抢夺去才是。”
这话是有道理,可老天在上,我吴学问可是个善良的人呐!哪个人不说我是人生道德的典范呢?我什么时候取过不义之财?
云判官:“作为人的你,可以说比较不错了,然而对你却不能这么要求,你是要去天堂的人,要超越人性,进入神性世界。神性是不能允许哪怕半点恶业、哪怕一丝一毫的恶念的,你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这可不敢说,容我好好想想。
什么事情怕往深处想,想起来了。真的,自己原本也有很恶,也很奸的一面。
那次买水果,那卖货的老头斤斤计较,一幅奸商的面孔,让人不顺眼,偏偏这老头给自己多找回了两块钱,走出来之后发现了,本想送回去,转念一想,这老头本想算计自己的,算错了才多找了钱,我们上当受骗的事多了。于是,平衡了,心安理得地走了。
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心安理得。
还是在小本经营开镜子铺的时候,赚钱挺不易的,有一片镜子玻璃边上有一丝很不显眼的小口,心知用户不注意就有可能从此处破碎。一旦告诉顾客,人家就不会买了。于是没作声,眼瞅着一个女青年买走了。后来那人又回来了,再买一面镜子,说刚买的一面路上不小心搞破了。自己假仁假义地安慰人家一番,再卖一块好的给人家。为表同情,只收一半价钱,人家千恩万谢。这事在心里搁了差不多二十年,自己做了回奸商还骗取了好名声。
还有更使人内疚的事情。那年,在某旅游区举办长年玻璃艺术展览,这本是一种高尚的尝试,本来没有想赚什么钱,只要能维持就行,弘扬文化,提高艺术。或许是决策有误,这种展览不该办到商业味太浓的旅游区。旅游区人山人海,游人都慕山水闻名来讨个兴致。然而在大家都只认钱的年代,这兴致也好不到哪去。大门小门都要票,有些地方买了票却没什么可看。害得游客见了门就本能地躲。
自己的展览厅设在接近整个旅游区的尾声部位。尽管门票是最低的——五角钱,然而游客还是大老远瞅瞅,不敢进去。有的甚至说:“别上当,全是蒙人的。”降低票价,只收一角钱。游客想,几元钱的展览都不好看一角钱的可想而知,还是不进。一天下来的门票钱,也只有十几元。要付昂贵的场租、开工作人员的工资、一家人还要生活。
小陈,那个第一个破例收下的学生小陈,打心眼替老师着急,怎么办?怎么才能保证效益?当老师的毕竟见多识广,这年头,按部就班做事能赚钱吗?如果把票箱挪到不显眼位置,敞开大门,游客就进去了,看完后补个票就得了。小陈本来就替老师着急,当然心领神会,真的就这样办了。游客果然多了,看到兴头上,小陈斯文地走过去,忘了买票的朋友,请补一个票。游客顺小陈的手指,果见有一票箱,反正票价不高,展览也值得。再说,出门在外,谁愿意找麻烦?于是,局面大为改观,收入提高十几倍。当老师的心里明白,但是——不知道此事。
第二天,有游客和小陈闹了点不愉快,小陈担了这个设骗局的名。旅游区内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事太多了,但在这个艺术展厅却太不协调。小陈负起了责任,没有老师什么事。当老师的良心不安,无论如何,这手段不是正直人玩的。赔得再多,咱认了,要保持艺术家的高贵和纯洁。
然而,这件事多少年来如梗在喉,这一念,仅仅这微微歪斜一点的念头,造了多大的恶业!为人师表呀!老师的一念偏差,可会影响学生的一生。难道小陈后来奋斗路上的不顺利,与老师没有一点关系么?
云判官讲话了:“想通了吧?一个邪恶的念头,就是一个邪恶的种子,这个种子可以衍生出八万四千罪恶,该不该忏悔?该不该挨罚?该不该制裁?”
该忏悔,该挨罚,该狠狠地制裁!可我没带钱,云判官怎么处置我都认了。
云判官:“那我就不客气了,就判你坐四十九天大牢吧!”
那太便宜了。我正想静修打坐,一直不得清闲,福德资粮不够,这回云判官成全我,能安心打坐,门外还有卫兵护法,真天大福报也!入狱。
盘腿。闭目,收心。
眼前亮了,越来越亮了。轰!看清了。
地狱没有了,云判官也不见了。却见到一个牌子,上写:
“秦城监狱,不接待善良人。”
金属声音,小小的窗口递进一个饭盒。
噢!云鹤又派人送饭来了。
想起来了,我这是在佛山顶上的问天台中。
(未完待续)
(图文编辑:清宁)
“本文节选于赵文竹先生作品《终极之问》(原名《终极审判》),为赵文竹先生上世纪末作品,曾在《洛阳佛教》等刊物上连载。年,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本书乃修行小说,借故事说理,其中情节皆为虚构,望大家莫作实法解。”往期文章回顾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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